她自觉被人欺瞒脸上无光,撑着桌沿才勉强重新坐下,想说些什么,对面孟铎手指轻抵唇珠,令窈撇开脸,摇起团扇掩饰心中情绪。
又过半个时辰,隔壁没声了,令窈迫不及待望向孟铎,尚未发问,孟铎唇齿微启:“那日你请我真心教导,这便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
令窈讶然,那日她不过是想让他放松警惕以便捉弄报复,根本不是真心央他教导。再好的教书先生也教不出富贵天命,要来何用。
半晌,令窈抖索着唇瓣,鲜红的颊面缀满窘迫,声音像是从被人摁住胸口挤出来似的:“先生的教导,别开生面。”
孟铎:“轻信于人,小则失财,大则失命。”
令窈头抬不起,低眸细声说:“凡与人往来,总有托付于人一日,如何辨识?”
“不必辨识,只信自己即可。”他悦耳冰凉的声音无情无绪,一字字谆谆教导:“与其托付于人,不如让人托付于己,利用别人,总好过被人利用。”
令窈心中一惊。
连她都不敢大声宣张的话,竟有人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而这人,竟还是受天下学子追捧的孟铎。
她打听过他的身世,田野乡间出来的穷小子,自小得神童之名,十岁入国子监,此后十年风生水起,直至年初辞官。
令窈小口呼气,定神后问:“先生家里,可有兄弟?”
孟铎笑道:“有一幼弟,年少失散,至今未寻回。你问这个作甚?”
令窈:“看先生胆识过人,不由好奇先生的家里人。”总不能直接告诉他,她确定自己与他前世毫无瓜葛,看他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才问起他家里其他孟姓兄弟。
有人敲门而入,是跟在孟铎身边的那个武生,名唤山阳,周正模样,少年老成。他进了屋来,并不瞧令窈,俯耳孟铎,说了些话,孟铎点头,打发他出去。
令窈猜到几分,定是关于如何处置雅谦,她好奇问出声,孟铎没有回应,却丢了一个眼神给她。
只一眼,令窈心领神会。雅谦的下场,约莫不会圆满。
孟铎定是一早就布好了局,像他这样的人,做局定是滴水不漏,哪里容得她一个小孩子插手,算起来,没有她,他也会逐雅谦出门,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令窈揉了揉发痒的眼,越揉越不舒服,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撞见对面孟铎的眼神,似在笑她娇气:“小孩子上当受骗是常事,郡主不必难过。”
原是误会了。令窈心里闷哼,她才不会为旁人难过,她只会为自己难过。穆辰良说过,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气氛正好,令窈不动声色靠近,顺势而为:“先生,我难过你该高兴才是。”
孟铎:“确实,看顽劣稚童吃瘪,心情甚好。”
令窈噎住,气得声音颤软,小脸涨红:“先生堂堂大商才子,竟和一小孩子过不去,就算我曾说错什么惹先生不快,那也是童言无忌。”
孟铎笑了笑:“当初因为你的一句童言无忌,葬送了李御史全家性命。”
令窈愣住。
是她六岁时的事。
舅舅感慨忠言难听,她正好坐在舅舅膝上,随手一撕,将那本令舅舅发愁的谏言奏折撕成两半。舅舅不怒反笑:“卿卿为何要撕它?”
她答:“因为它惹舅舅不高兴。”
“惹舅舅不高兴的不是它,而是李御史。”
“那便斩了。”
说这话时,除了御前大太监和梁厚两人,并无其他人在旁。后来梁厚请了她往角落里去,梁厚说:“你才六岁,怎可草菅人命?”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好奇问:“什么是草菅人命?”
再后来,她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夜里做噩梦,梦见素未谋面的李御史提着脑袋站在床边,她吓得大哭,跑到舅舅宫殿霸着,日日要舅舅哄了才能入睡。
心中疮痍被人揭了出来,令窈一双手攥成拳头,抬目问孟铎:“是梁厚告诉你的?”
“是。”孟铎面容冷漠。
令窈不打算辩驳:“那又如何。”
孟铎:“不如何。”
令窈双手攥得更紧。
屋内一时寂然。片刻,孟铎声起:“梁厚还说,他性情固执,每每在圣前进言,定是言语辛辣,字字苦谏,家中早就备下棺木。”
令窈嘟嚷:“梁王八不怕死。”
孟铎:“他说自己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全托有人变着法地为他求情,自李御史一事后,每次他入宫谏言,郡主总在圣上跟前撒娇,风雨无阻,无一次落下。”
令窈难为情:“我本就爱在舅舅面前闹。”
孟铎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梁厚放心不下你,自我来临安,他寄了不下十封书信,嘱咐我好好教导你。”
这回令窈是真红了眼眶:“谁要他惦记,他该惦记自己的命才是。”她快速睨孟铎一眼,问:“先生之前对我百般严苛,如今一改态度,也是梁厚出的法子罢?他定是让先生待我先抑后扬,引起我的注意后,再予以循循善诱。”
这个梁厚,当真是坏极了。
孟铎放下茶杯:“不,此前我是真心厌恶你这种为虎作伥的小孩子。”
他话说得直白,令窈一时没回过神,好一会才小声问:“那现在呢?”
他避之不答,只是告诉她:“你想学,我便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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