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夫人‘簌’的一下坐直身子,瞪着女儿道:“这话你不许乱说。”想了想,又道,“尤其不许说与你父!”女儿之智实是过于犀利了。
少商以袖扇风,驱赶着炭火气,凉凉道:“咦,昨日阿母还说,孩儿对父母应是知无不言,不藏不私的,怎么如今又不许我跟阿父说了?”
萧夫人怒目而视,闭口不言。
桑氏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去拧了少商的耳朵,佯骂道:“你这个不省心的小冤家,听你阿母的吧!”
——除了懵懂不知的程姎,车内三人都心知肚明,倘若程始听了适才那话,知道程承和葛氏还有复合的可能,估计会被吓的明日就张罗找新娣妇了。
可萧夫人却觉得这事不该这么仓促。程承窝囊半生,一直为兄长为母亲为家族而活,从没独立思考过自己的未来;如今是时候让他自己想想了。不论将来是分是合,亦或是遇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另娶,都应该由程承自己提出来,而非程始一手包揽。程承该长大了。
少商知萧夫人所想,心中却不以为然:世人百态,有些人自幼有主见——比如她自己,小学没毕业就决定混太妹,奶奶哭半天也没用,大姨妈还没来就决定退出江湖从良读书,直属上司大姐头软硬交加一样没用;可有些人就是没主见,需要别人来推一把。
程二叔又是心软之人,设想将来葛太公临终之时招至床边,一番泣涕嘱托,再看葛氏可怜模样,没准就答应复合了,那这牛皮糖岂非一辈子甩不脱了。照程始的做法,直截了当给程承找个温柔贤惠的女子,知冷知热会心疼人,岂不干手净脚?
桑氏看这母女俩各自心事,笑眯眯的不予置评,拿出随身锦囊翻了翻,把最后一颗牛乳饴糖塞入少商嘴里,算是封口费。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萧夫人第二日处置家务时就带上了程姎,因要准备正旦祭祖敬神,萧夫人从摆放祭台贡桌,添置祭品贡果,询问庄头回报的收成和来年的打算,一直到给部曲以及孤寡家属下放年节钱物,甚至如何跟部曲女眷说话,都手把手的教给程姎。
至于少商,继续读书,写字,背书,足不出户——即使她心里火烧火燎的想知道这世道是个什么样子。
总算还有两件高兴的事。
其一,少商长高了。阿苎按自己身高一比,至少高了两三寸,细腰柔肢,走动间有了几分婷婷袅袅的意思了,不再像以前那般拙拙稚气的孩童模样了。阿苎笑着拆开少商的衣袍裤裙的边角,放出多余的布料,直觉得自己这些日子鸡鸭牛羊奶蔬的没有白白喂养,同时应允少商多在庭院走动,哪怕跑跑跳跳也不劝阻了。
其二,受完岗前培训的阿梅来了。有这个活泼伶俐的小女孩在身边叽叽呱呱,少商方觉得日子不那么死气沉沉。
与阿梅一起来的还有十几个新婢女,青苁夫人一一指给少商认了,年龄从十一岁到十四岁不等,个子高矮胖瘦都有,才能配置从擅长针织刺绣到到熏香驱虫再到力壮山河各色齐备,至此,程四小姐的班底才算完整。
这里和少商来的那个时代刚好相反,那时代物质空前丰富,可人力日趋昂贵,普通中产之家也只适合负担一个保姆顶多加个钟点工而已,可这里……看着眼前将近二十个‘服侍’自己的员工,少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想法,迷茫中迎来了她在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正旦。
正旦这日,天还没亮程始就和程止去参加大朝会了,回来时两兄弟都冻的脸色发紫,原来只有两千石及以上的公卿大夫才能入殿朝贺,像程始这样才一千石只能站在殿阶上,至于程止这样才几百石的更只能站到中庭遥贺——把程母心疼的险些想叫幼子辞官了。
程始故意说笑来安慰女眷们:“亏得我们兄弟官秩低,朝贺完就打发了,万兄这会儿还等着赐皇上食酒呢。”又转头对桑氏道,“我看见你兄长了。听说陛下采纳了皇甫先生的谏言,以后要在每年正旦朝贺百僚毕会之后召人讲论经学。我看子怀兄领着一帮儒生呢,也不知他回白鹿山之前有没有空来家里一聚。”
“皇甫仪?他,他不是还在……”程止反应过来,不等他往下说,桑氏赶紧拧了他一把,笑着对程始道,“自是要来的。我本想叫兄长住到家里来,谁知陛下不肯放人,一股脑都箍到论经台去了。”一边瞪丈夫一眼,程止只好讪讪的闭嘴。
这时,萧夫人招呼大家进去开始正旦仪式。
古代的正旦更多是一种仪式性活动,敬告神灵求保佑,祭奠祖先继续求保佑,然后就是看看驱傩舞,听听外面锣鼓响亮在驱赶邪秽,再宰些牲口来搞搞迷信活动,最后自然是必不可免的家庭盛宴。程家众人不分男女,按老少而置座,依次向程母敬献椒柏酒,然后一齐举觞向老妇祝贺长寿康健。
程家三兄弟想到不久后就又要手足分离,各奔前程,便聚到程母席前你来我往的敬酒,逗的程母哈哈大笑。萧夫人辛苦多日,被桑氏劝的多饮了些,映的面颊绯红娇艳,心中高兴,便指着这儿道‘这是姎姎布置的’,又指着那儿道‘那是姎姎安排的’,引的家宴上众人齐夸程姎贤良聪慧。
旁人就罢了,程咏素来心细,察觉有异,待宴罢后急步赶至萧夫人跟前,拱手问‘阿母为何只教姎姎这些,却不教嫋嫋’。
萧夫人面色如常,笑道:“嫋嫋连字都不识得几个,是能看懂族谱还是能朗读花册?何况做事之前先明理,好歹先读几卷圣贤书罢。凡事不能一蹴而就,须得循序渐进。”
程咏至孝,虽依然隐隐觉得不妥,却不好多问了,只是心中更加怜惜幼妹童年坎坷,不能如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公子一般受到应有的教养。
想了半天,他将自己用了多年的那张麒麟四首紫檀漆纹书案收拾出来——这还是他十一岁那年读书小成夫子赠与他的,吩咐随从清理一下捆好了明日给少商送去,算是给幼妹的新年礼物,鼓励她好好读书识字。自己先用旧书案应付应付,回头再找人打造一张新的。
手足情意如此拳拳,哪怕是少商这样的小没良心也是动容的,她知道古代读书人,别说多年用惯的书案了,哪怕一笔一砚一片书简都是不许别人轻易动的。
不过少商也想不到,自己和萧夫人的第一场大型口头斗殴居然就是因为这张书案。
第18章
正旦次日,诸事皆宜,包括吵架。
事发之时,少商正在写字。她写一撇看看字帖,画一捺再看看字帖,累的额头隐隐冒汗。这些日子她已察觉出这些文字似乎还更接近于象形文字,每个字都好像一副小小的简笔画。‘水’就是弯弯曲曲的几条线,好像水流,‘河’就是水旁边有屋舍山林,‘吃’就是唇喉形状的线条前有一个小碗在往里凑。
她放下笔,翻翻案旁的木简片,这是前几日程颂从坊间给她带来的民间趣味故事,每片宽约三寸长四五寸,面上不甚平整,边上还有小毛刺——坊间平民用的自然不如府内的竹简打磨光滑。谁知少商却越看越喜欢,因为这上面的字她几乎认识95%以上。
以及,她心里有点数了。
诸如字帖,典籍,族谱,甚至士人大夫儒生之间,大多还用着前一种图画般的文字;但在民间流传甚至小吏办事时,后一种她熟悉的字体已经大大流行开了。而这种字体,哪怕相隔数个时空,估计全国人民都能自动转换无碍。不过,她还是得认真学习前一种文字的,毕竟阅读相关资料文献用得着。
少商叹口气,提起笔继续在竹简上描着,一旁的阿苎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同时在火炉旁一片一片烤着竹简。这时代通用的书写载体有布匹,丝帛,锦缎,甚至铜器,不过最常见的还是木竹类。萧夫人持家勤俭,不许儿女铺张浪费,是以少商练字用的木片竹简都是写了洗掉,然后晾干烤好,再用麻绳穿起来继续用。为了清洗方便,练字用的墨汁都是烟灰树脂掺了糠浆制成,自然不够黑亮芬芳,于是少商愈加宝贝程咏送给她的那块松烟墨了。
萧夫人是那种只问绩效不问工时的boss,所以那种‘你知道她有多努力吗’这种辩解纯属笑话。
这日程始早起,在萧夫人新布置好的前庭校场挥完一百遍大刀后将尚在酣睡的两个弟弟从温暖的床榻里拖出来,言道一起去寻桑氏兄长桑宇‘叙旧’。程承一听就用冷水抹脸出来了,程止却怏怏不愿——他这些年常能见到内兄,哪里有旧可叙,何况他今日原想给妻子画现下都城最流行的眉毛的。被程始一瞪眼后才反应过来,看着面前兴冲冲的次兄只好随行。
程母宿醉未醒,不过就算醒来大概也要昏沉一整日。萧夫人领着程姎在给奴仆布置今日之事——原本当家主妇并非事必躬亲,她为特意教导程姎故为之。
桑氏亲自做了几个小食,将自己的三个小儿女以及筑讴二童拢在一处,闲闲的给小朋友们讲小故事,并引他们一道做做游戏背背儿歌。
另一边,程咏想去拜访自己夫子的同门,程颂却道那些儒生一定还没给皇帝放出来,不如去找万伯父讨些酒喝,两兄弟争执不下,于是把三弟捉来卜卦,程少宫刚拿出龟壳卜钱,未等掐指算出方位,就有侍婢来报‘萧夫人传三位公子去女君的正堂’。三兄弟都傻了。
程颂叹气:“你俩又做错何事了?”
程颂大怒:“早知道算啥卦呀,今日不论去哪里都比待在家里强!”
程少宫对身旁的随从道:“快去请三叔母也过去。”昨日正旦才过,萧夫人就又要训人,显然不是小事,把和气的三叔母找来比较安全。
他们兄弟所居之处离萧夫人的九骓堂最远,是以最后才到,远远走近厅堂,透过宽大的门廊,只见萧夫人高居上首正中,身旁一左一右端坐着早到的桑氏和忧心忡忡的青苁夫人,程姎低着头,与傅母低头跪坐在左侧,比较奇妙的是少商,她居然独自一人跪坐正下首正中位置——难道今天的主角不是他们兄弟?
不等进门,只听萧夫人正在怒气冲冲的质问少商:“……你做的好事!原本以为你只是不学无术,没想到还心胸狭窄,贪图旁人东西!”
少商是真摸不着头脑:“阿母不妨明言,今日我自晨起,一直习字至今,连房门都未出一步,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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