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九一直知晓婧公主脾性,不会轻易兴师问罪,没想到竟有此一变,他也不敢辩驳,只得憋屈地受了:“桂九谢公主恩典!甘愿受罚!”
桂九被带了出去,丫头小厮们也都在外伺候着,墨问闭着眼躺在床上。
他觉得不大对劲。
他的妻不大对劲。
从前,他受了一点委屈她都着急地质问原委,这次却异常平静地对下人用刑,对他不甚关切,言语之中冷淡了许多,手段却狠了。
墨问头疼不已,外头有人想要他的命,回来发现还不如让那人要了他的命算了,连家里也危机四伏,不知木莲那丫头跟傻瓜说了些什么,挑拨得她待他如此凉薄。
据桂九所说,墨问受了点皮外伤,十分明显的位置,百里婧一眼就瞧见了。她沉默地上前替他擦了些药,冰冰凉凉的药膏,抹上去很舒服,墨问却还是焦虑,又不能睁眼,瞧不见他的妻此刻是什么表情。
接着,他的外衫和朝靴被脱掉,他感觉到他的妻低下头,在他的身上闻了闻,她总算肯开口:“嫁给你之前,我就准备为你纳妾,想着你要几人都可以,我没有意见。但,你说你爱我,你要是爱我,就只爱我一人。倘若你敢骗我,与旁人不干不净,惹来一身臊,我就……”
她顿了顿,随后一只冰凉的手贴在他正烧着的脖颈上,异常温柔地抚了抚,墨问差点被她吓得睁开了眼睛。这架势,似乎是想亲手拧断他的脖子。他越发信了他的妻是司徒皇后唯一的女儿,真真是嫡亲的好女儿!她不计较便罢,若狠起来,她比谁都狠!不过,他也总算知道她在气些什么,可这气是因为她在乎他,还是因为他惹了一身臊?
……
烛光昏黄,百里婧毫无睡意,她想起与墨问这些日子的相处,虽然时日不久,可都经历过彼此的生死一刻,比平常的夫妻更为深刻,她尤其记得护城河畔的谋杀案,墨问身中九箭命在旦夕,在她的手心写下唯一的一句话,便是我爱你……自她嫁入相府第一日起,他遭遇凶险是因为她,入仕为官是为了她,他看着她的眼神从来恳切,她有何理由因为木莲的一面之词就怀疑他?
谁说的话都不能全信,即便是木莲。
可是,墨问为官两日,府中侍女溺死一人,从不饮酒的他又烂醉如泥,且不知让人回来告诉她一声,这些,又怎能叫她放心?没有发生变故之前,韩晔看她的眼神哪一次不叫她沉迷深信不疑?
有丫头送了热水帕子进来,百里婧从床沿上起身,颇淡漠道:“你过来替驸马擦洗吧。”
说着,就要往外走,她今夜不想与他歇在一处。
刚走出几步,就听床上那病秧子高声叫道:“婧儿!”
接着“哐当”一声,那丫头手里端着的银盆被他难听的声音吓得掉在了地上,一盆水都打翻了,忙跪下来连连磕头认错。
墨问的那声唤是用喊的,百里婧以为他醒了,朝床上看过去,却见他侧着身子探出床沿,正难受地呕着。估计先前已经吐过,所以什么都呕不出来,咳了半晌,人又朝后仰躺去,口中只管唤着她的名字,一声接一声。
满屋子的混乱,百里婧越发烦躁,脚步却再迈不动,恼怒地对地上跪着的丫头道:“快收拾干净,再打盆水来,跪着做什么?!”
“是,是……”那丫头立刻小跑着出去了。百里婧又折回床前,见墨问的脸色白得可怕,她忙用手贴上他的额头,一片滚烫,心里更恼他,既然不能喝酒,为什么还要逞能?他若不愿,如今谁人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勉强他?
她要撤手,却被墨问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贴在脸上,她的手凉,可暂时止热,口中还是只叫她的名字,声音沙哑难听——是啊,他不会说话,只会叫她的名字。
“婧儿,婧儿……”
他喊得喉咙干涩,可这一声声里格外痛苦,越发叫人不忍再听。百里婧正无计可施,墨问却忽地拽着她的手,往上,盖住了他的眼睛。百里婧被他带着坐倒在床上,忽然发现贴着他双眼的手心有些潮湿,她顿时傻了,不敢相信,墨问在哭?
墨问的人整个蜷缩成一团,那么高的个子缩着,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像是梦里遇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他惶恐无助,什么人都找不到,只记得她的名字。
百里婧到底心软,探身过去搂着他,拍着他的背唤道:“墨问,醒一醒,墨问……”
这时,丫头们端着水和醒酒汤进来,百里婧让她们扶起墨问,给他喂了半碗,折腾了好久,他还是不肯放开她的手,待又听见她唤他,墨问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些,便更抱着她不撒手:“婧儿……婧儿……”
他侧身躺着,头枕在百里婧的腿上,长臂环住她的腰肢,在挣扎间他绾起的发已散落开来,凌乱地贴在脸上。百里婧拨弄开挡住他眼睛的乱发,见墨问的睫毛不住地颤着,似乎在拼命忍着什么。
墨问从不曾这样过,让她害怕,百里婧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急道:“墨问,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墨问……”
许是她的呼唤总算起了作用,墨问紧闭的双眸忽地缓缓睁开,与此同时,一滴泪滑出眼眶,似乎隐忍许久。他半睁的双眸中没有神采,里面也没有她。
百里婧惊愕,她从未见过男人哭,墨问也不是那种轻易哭泣的男人,病入膏肓重伤不治时他也不曾流泪,为什么现在好端端地却哭了?百里婧此刻早将一切芥蒂都丢到九霄云外了,忙不知所措地伸手擦去他的眼泪,焦急地问道:“墨问,谁欺负你了?谁灌你喝了这么多酒?你告诉我,我替你记着。”
墨问的眼睛半晌都没有动,忽地颤巍巍地将她的手握住,他的指尖颤抖,一个字半天才写出来,他写:“我梦到你不要我,梦到你要走,丢下我一人在这地方,一片漆黑。”
百里婧一笑,柔声道:“你喝多了才会胡思乱想,只是梦罢了。”
墨问摇摇头,继续写:“不,不是梦,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所以,碰到他我就怕了,什么都忘了。他们来敬我和他,他喝了,我怕输给他,便都喝了下去,却不知喝了还是输……”
百里婧蹙起眉:“他?”
她不解。
墨问唇角泛起明显的苦笑,眼睛仍旧空洞,费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她手心写下笔画繁杂的那个字——“韩”。
那个字还剩最后一笔,他无力再划下去,手指松开,双眸重新合上,完全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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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问:(擦汗)演戏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一把辛酸泪……鄙视琴妈的速留爪印,求……少虐……
☆、第165章
没想到,竟是因为韩晔。
百里婧半晌都没有动。
她想,墨问真的是醉了,他清醒的时候从不敢对她说这些,他一直把心事藏着,一心只专注地爱她,可他心里却那么不安定,都藏在日夜的强颜欢笑骄纵耍赖之下。
所有感情都应该是双向的,她要求墨问全心全意待她,不能有一点差错,而她呢,可以还他同等的毫无保留的感情么?她若不能,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与墨问相比,她如此怯懦不堪,是她配不上他。
墨问睡着了,眉头却还拧着,不胜痛苦似的,百里婧温柔地抚着他的脸,摩挲了半晌,她忽地低下头去,将柔软的唇印在墨问紧闭的眼睛上,他皱着的眉竟奇迹般地缓缓舒展开……
百里婧最终还是没走成,腿让一个烂醉的人当枕头枕了一夜,他倒睡得极好,一直没再醒。
天明时,百里婧靠着床边的栏杆才合上眼,只觉唇上一痒,睁眼看见墨问撑着双臂,直起身子向上够着吻她,眼里满是喜色,与昨夜酒醉时的空洞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