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属已经给罗慎远披了件披风,已经有人去备马车了,他整了整袖子冷冷地对旁边的人说:“带他去跪着,等我回来再收拾。”然后立刻走出了正堂,林永已经备好了马车和人手,几人一路朝着运河赶去。
一路上罗慎远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他想放线钓鱼,又怕是别人不足以让程琅相信,连孙从婉都算计了进去。那封信里写的东西……其实就是有意要给程琅的,谁知道宜宁今天居然和孙从婉去看运河了!他昨天不是陪她去看过了吗!
虽然程琅是宜宁名义上的表哥,但这人心思也是多变难防。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谁知道他究竟会做什么?上次沈玉差点轻薄宜宁的时候,他几乎就是置之不理的。何况现在魏凌又不在京城,英国公府里他还怕谁?魏老太太半只脚进棺材了,魏庭年纪又还小。
罗慎远压抑着心里的怒意,轻轻吐了口气。
马车跑得越来越快。
*
宜宁坐在了罗汉床边,她整理了自己的衣襟,继续说:“你会想要杀了我吗?还是告诉了陆嘉学,让他来杀我?”
程琅嘴唇微动,他几乎是不可置信的。他缓缓地走上前,低声道:“您……您……”
宜宁对他淡淡一笑说:“阿琅,要是想杀我,你现在就动手。你为陆嘉学做事的,肯定不需要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存在……”
其实她知道程琅不会杀他,这番话也不过是在试探他究竟在想什么而已。
“不是的!”程琅突然打断她的话,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沉重的悲伤,似乎也是被逼到极致了反而隐忍起来,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你告诉……是不是……您怎么、怎么就是……”
宜宁缓缓地点头:“我知道,我记得那些事。你不要多问为什么,我活得很小心谨慎——都是被害死过一次的人了,再这般愚蠢恐怕命也不会长。”她继续说,“你若不是拿她逼我,我也不会跟你说的。但你为什么非要问呢?”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些。
掉落山崖的时候粉身碎骨的痛苦,被囚于簪子中的无力。那种无论怎么样,别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无论外界如何变化,她都不能说一句话的感觉。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是噩梦,凝附于骨的痛苦,枕边关怀自己的人变成害人凶手的惊恐。
那是因为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所以感觉淡化了。但偏院冰凉的石砖,雨夜里孤立的谢敏,这几乎就是她二十多年里看到过最多的场景。这些场景让她觉得荒凉又害怕,所以她一直都想忘记这些事,她真希望自己是这个小宜宁,而不是前世的那个罗宜宁。
程琅声音嘶哑地说:“你可能说一两件事来……”
罗宜宁叹了口气,她望着窗外,轻声地说:“你小的时候喜欢吃那种山药糕,吃了好多。闹到最后积食,我让你少吃一些你却不肯,便是不吃饭都要吃它,有一次吐得满床都是,我半夜还要被吵起来给你收拾。”
“后来你还要吃它,我真是不懂你在想什么,有一次你就跟我说。你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便是叫你过来请了吃了山药糕,你觉得那是最好吃的糕点。”宜宁想到那个有些怯弱的年幼的程琅,想到他曾经这么诚意地待她,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
她继续说,“你在我那里住着不愿意回程家去。程家的婆子来找你,但是哪儿都找不到你的人,我着急了,发动家里的丫头婆子到处的找你,还是找不到……结果她们走了我才发现你藏在我的衣橱里,还在里面睡着了。真是哭笑不得,打你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程琅边听她说手边发抖,情绪实在是太过激烈,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去表达……
那段岁月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快乐的时候,他依赖她,喜欢跟着她,像个小尾巴一样。揪着她就不放手……她死之后,再也没有人对他怎么好,陆嘉学也不过是利用他。程琅也不喜欢别人喜欢他,他觉得自己一切的快乐都跟着她死了。权势地位,他何曾在意过这些?
他早就不是那个年幼单纯的程琅了,他面对这段记忆竟然有了些不该有的念头,就算他再怎么骂自己禽兽不如也没有用,本来就只有她,本来这世上就只有一个她对他好……没想到居然她还在!她就在自己面前!
她遭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好好地坐在他面前,安稳地活着。
那他又做了什么?他做的那些事说出来简直就是字字诛心!
他一开始想利用她来摆脱赵明珠的亲事,甚至故意与宜宁暧昧,那时候宜宁看着他这般放浪的行事,心里该是怎么看待他的?后来她差点被沈玉轻薄,他看到了,但是他没有管!如果不是罗慎远救她……那宜宁就是被他害了!他差点让沈玉轻薄了她!
……那可是罗宜宁啊!
程琅再也控制不住颤抖,手里的匕首叮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宜宁回过头,就看到程琅缓缓跪在了她面前。他握住了她的手,低下头埋进她的膝上,哑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对不起。”宜宁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紧紧地压住她的手,但是她随后感觉到了掌心一片湿热。
他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愧疚或者是激动,宜宁听到了喘不过气的抽噎。
宜宁静静地看着他,最终缓缓地伸出手抚着他的头发:“阿琅,不要哭。你想借由我摆脱明珠,你看到别人受难置之不理……你甚至想用从婉来威胁我?我虽然看着觉得心寒,却没有说过什么。你那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他修长的身体蜷缩着,这么大个人了,在她面前也的确哭得像个孩子。
程琅站起了身,宜宁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紧紧地把她抱进了怀里。
程琅的怀抱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宜宁心里别扭,立刻想要挣脱。却又听到他在耳边低声说:“我不知道那是你啊……如果我知道、我……”如果他知道,他怎么可能做这些事!他肯定把她捧在手里,谁要是敢动她一个手指头,他都要把他碎尸万段!
他的确已经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在宜宁眼里,他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觉得自己非常的肮脏,她教导自己的那些,从来都不适合他在尔虞我诈的官场生存。而他的那些念头……
程琅紧紧地抱着她,既不放手也不说话,只有还压抑着的低声喘气。
宜宁觉得他的手臂有点紧,闻得到他身上陌生的淡香,她拍了拍他的背:“你……你现在还是不要这么抱着我了。原来那些事都算了吧,你让我和从婉离开。希望你看在以往我对你也不差上,不要伤及无辜了……”
她根本就不明白!
程琅苦笑着抱紧了她,失而复得。他只能说:“您……大概不懂,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是会答应的。无论是什么。”
宜宁听了心里疑惑,程琅这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他抱着她,宜宁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时候突然传来敲门声:“程大人,您可问完话了?似乎有人过来了……”
第105章
程琅听禀报的人说有人来了,脸色微微一冷。他侧身对宜宁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走到门前问:“可是罗慎远过来了?”
外面的人应是,程琅说:“先带人拦着他。”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匕首收进袖中。望了罗宜宁一眼,轻轻说:“你等我片刻,我应付了他就回来。”
宜宁听了他的话立刻站起来,拉住他问:“你先别走,你且告诉我,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罗慎远神神秘秘的,程琅又不惜劫持孙从婉……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既然是她问的,程琅怎么会不回答。何况他低头看了一下她拉着自己的手……
他想了一下事情的发展,耐心地给她解释:“事关浙江布政使刘璞贪污受贿一案,此案牵涉到陆嘉学和汪远。你那位三哥罗慎远抓了刘璞的一位亲信,恐怕是要审问刘璞受贿的细节。所以陆嘉学让我把这个人找出来……我现在,可能叫你宜宁?”他声音一低,话题突然就转了,低头有些希冀地看着她说,“自然……也不能叫您原来的称呼,但若再叫您表妹,我是真想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