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的淤泥,露出一点的白森森的人骨,还没有完全被水腐蚀掉的衣物,男女子身上留下的有着锈迹的金属饰物。
薛简看了眼双腿发软的应天府尹,轻飘飘地道:“绑起来。”
应天府尹忙道:“此乃李家事,与下官何干?”
“将那些尸骨捡上来,入土为安。”薛简吩咐完后,看着应天府尹,“李家能有多大本事?没有你在背后撑着,敢在南直隶犯下种种大罪?暗河能从上游冲下来多少?这些尸骨大都是南直隶的百姓吧,端看此处便少说有十数人。城中十数人消失不见,你身为应天府尹竟然丝毫不知?”
他指着那些打捞上来的尸骨,“大人若觉得与己身无干,便同那些尸骨去说吧。他们若是应了你,我便将人放了。”
薛简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何,但他每每遇上这些动用私刑的富贵人家,总是不免想着,会不会自己的父母也是这般叫人给害了呢。否则为何会弃下自己不顾。
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诸如李家这等不能轻易放过。
将李家人都一一关押后,薛简就回了相府,准备上表。
谢凉萤知道薛简心里难受,用过晚膳后,就特地借用了相府的厨房,亲自给薛简煮了一碗枸杞银耳汤。她将汤盛在白瓷碗里头,又添了几个小碟子,装上相府厨娘做的点心,敲开了薛简的房门。
薛简正握着笔在窗前的书桌坐着发呆。听到谢凉萤敲门,便应了。见她亲自将夜宵送过来,不免皱了眉,“你怎么自己个儿过来了?”他探头看了看谢凉萤的身后,“也不带双珏。要是被人瞧见了,可不得传出什么来。”
“我怕的什么,不是有你在后头替我兜着么?”谢凉萤将书桌理出个空地,把夜宵一一摆好,“我看你晚膳都没吃什么,既要熬夜写奏折,好歹用点东西垫垫肚子。”
薛简放下笔,拿起调羹在银耳汤里头搅了搅,又放下。
他前世在婚后也曾想过要去找亲生父母,但最后却无疾而终。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对于薛简而言,最害怕的并不是得知父母早在当年就过世的死讯,而是知道自己是被主动遗弃的。
父母总归是薛简心里的那根刺。
薛简决定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不能总纠结在父母上头。即便找不到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他如今并非孑然一身,而是有自己要去保护的人。
“我过些日子就要南下,去将李家二公子缉捕回京,怕是不能同你一起上京了。你一路上得小心留意些。”
谢凉萤轻笑,“我有老王妃和魏老夫人替我保驾护航呢,怕的什么?”
薛简放下调羹,握住她的手,“我估量着,老王妃是轻易不会回去的。她难得出京一趟,不逛个够本哪里舍得走。岐阳王府的侍卫们要留下护着,也没法儿跟着一道走。魏家本就不是武将出身,哪里来那么多的侍卫。我这边也得将人带着——那都是圣上给的人,我没法儿私下给你。”
他轻轻皱了眉,“直隶附近又闹起了灾荒,我来这儿之前就听说了灾民们闹事的消息。只是彼时我走的匆忙,未曾听说朝中拿出个章程来。我端看舆图上头,闹事的地方离京城并不远,倘若你回京的时候恰好遇上……”
薛简不敢往下想,被逼上了绝路的灾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他又不能让谢凉萤在南直隶再多待几日,“你娘怕是要不好了。总归……你得赶回去见上最后一面。”
谢凉萤沉默了一会儿,“其实就算我赶回去了,我娘也未必乐意见着我。”
颜氏满心满眼,只有谢凉云。
“便是做给人看的吧。”薛简有些惆怅,“我倒是盼着你娘能好起来,否则怕等不及我回京,你就得守孝了。”
谢凉萤眨巴了下眼睛,脑子有些懵。
颜氏一旦过世,她作为亲生女儿,就得守孝三年。这就意味着如果不在百日内与薛简完婚,那他俩的婚事起码还要等三年。如今宫里头上了年纪的妃嫔们也不少了,若是堪堪等了三年,里头哪位去了,又得耗上些时间。这一拖两拖的,怕是得薛简快到而立之年才能抱得上媳妇。
而薛简南下去拿人,一来一回,别说百日,就是半年的功夫怕也说不好。李家那小子要是得了消息,躲了起来,拿不到人薛简就甭想回京。
薛简嘟囔着,“前世娶你都没那么麻烦,怎么重活一次要把你娶回去就得费上那么多功夫。”
谢凉萤没听清他说什么,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薛简回过神来,摇摇头,“无事。”他话锋一转,又道,“总之,你回京千万要小心。你们一行,老的老,病的病。你虽然身体康健,但到底不是习武的人。万事莫要逞强,机灵些,别叫我担心。”
谢凉萤眯了眼,“你这是嫌我不够聪明了?”
“没!”薛简矢口否认,“我是怕你太逞强了,把自己给搭进去。不是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嘛。”
谢凉萤怎么听怎么不像句好话。但念在今日薛简情绪不佳,也就大发慈悲,不同他计较了。“别说我,你也是。李家那二小子算是穷途末路,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若是……”
谢凉萤也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如果不是朝上对谢家、柴家逼得太狠了,谢凉云和柳澄芳又岂会铤而走险地对自己一个侯夫人下毒呢。不过是抱着大家一起死的念头罢了。
觉得眼前一切都无望了,自然不会再去想些其他的事情,眼里就只有报仇和拉人下水。
想起前世自己最后被灌下剧毒的那种疼痛,谢凉萤就紧紧抓住了胸口的衣服,仿佛那种疼痛还在身上缠绕着。她无法想象,若是薛简遭受了与自己同样的遭遇会怎样。那等痛楚,她经受过,就足够了。她不想要薛简也经历一次。她甚至想开口,让薛简不要去抓人了,跟着自己一道回京。但这显然是不行的,薛简有皇命在身。
夜渐渐深了,谢凉萤不便再继续在薛简的房里呆着。在薛简的催促下,她回了房,却一整晚都没睡好。
第二日一早,谢凉萤便问了曹夫人,南直隶最灵验的庙在哪儿。
“是要替薛侯爷去求个平安符?”曹夫人是过来人,一猜即中,“我同你一道去吧,正好要去还愿。”
先前曹夫人在城外的庙里头为远嫁的女儿求子,前月正好传来了女儿产下双胞胎的消息。因守着忙碌的冯相,曹夫人也不得空,此时正好借着和谢凉萤一道去庙里的空档,了了这桩心事。
在曹夫人的陪同下,谢凉萤顺顺利利地求到了据说是最灵验的平安符。她将那符慎重地缝在了薛简贴身的衣物上头。
薛简哑然失笑,“你知我素来爱干净,里衣是一日一换的,你缝在一件上头顶什么用?就不怕衣服洗了之后,符就不灵验了?”
谢凉萤被他说得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薛简最看不得她这样。连忙哄道:“是我的不是,你缝了便缝了。我就穿着这件不离身了,好不好?”
薛简替人将眼角沁出来的眼泪擦掉,“莫哭了,凡事我都依了你还不成?”
谢凉萤又恼又气地在薛简肩上捶了一拳,嗔道:“你要依了我,就不许你去了。”
话刚出口,谢凉萤就怪上了自己。怎么能将这等心里话给说出来呢。这不是让即将和自己分别的薛简心里不好受么。
她用手捂住薛简的嘴,闷闷地道:“你别说了,是我的不是。不该那样说话的。”她低声道,“我只盼着你好好的,旁的都不想要。”
薛简笑了,将人抱在自己的腿上,道:“我给你挣了诰命做也不要?”
谢凉萤摇摇头。她经历了两世,知道权势二字最是能看透人心。不说前世从高处跌落尘埃的谢家,只道眼前的李家。不也是一朝行差步错,就全家都被扔进了牢中吗。
平安喜乐才最为重要。旁的,都是虚的,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