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盼眨着大眼睛,偏着头问:“这不是阿父的家吗?为什么阿父不回来住呢?”
杨寄不知怎么回答,叹了口气搂紧了阿盼:“这是阿父的家,可是现在阿父还有一个家……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阿盼毕竟还小,并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咬着手指问:“那么,阿父另一个家里有小猫么?”
杨寄眉眼弯弯地笑:“有!就算没有,我也给你弄一窝就是!”阿盼顿时高兴起来,拍着小手跳跃不息:“好好好!我跟阿父回家!”杨寄抱着阿盼汗滋滋的小脑袋亲了两下,吩咐道:“把小女郎的日用东西收拾一下,一会儿送到公主府去。”他乐滋滋回头对沈岭道:“小淘气在这里,也叫二兄生受了,我以后带她到我那里,二兄放心就是。”
沈岭背着光,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杨寄回到公主府,天色微微地暗了下来,他携着小女儿,进了公主府的大门,略微犯了踌躇,扭头问梁长史:“这个……我让我闺女住到我的那间屋子吧?”
梁长史面无表情,语气却有些阴阳怪气:“下臣未及阻止驸马,此刻也觉得难堪呢!当然了,驸马疼爱女儿无可厚非,不过虽然是前头妻子生的,既然带进府里了,总该拜见嫡母磕个头啥的才像样。”
杨寄有些不愿意,拉着他手的阿盼恰也抬起头来,一丝笑都没有了,问道:“阿父,他在说什么?”
杨寄抚了抚阿盼的脸蛋,那里黑一道白一道的净是黏糊糊的汗渍。既然把女儿带进来,横竖少不得与公主见面的时候,杨寄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趁三朝未过,两个人好歹要装“举案齐眉”的假象的时候,先带阿盼见了公主,招呼打在前头,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至于闹出事来。
他携着女儿小手,低柔哄劝道:“乖囡,我们去见一个人,她呢,应该也会喜欢你;你呢,也就给我点面子,叫她两声好听的。”
阿盼狐疑地看了看父亲,勉强点了点头。
公主府的正厅里,正流水一般在摆放两人婚后第一天的晚膳席面。永康公主慵慵地斜倚在榻上,摸着手里一只白色长毛的猫咪,不热也轻摇着扇子,时不时还从一边的水晶碗里,取几颗新上的樱桃含入嘴里。她眼皮一抬,见杨寄长身玉立地走过来,眉梢眼角露了点喜色,可是又发现他手中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那抹喜色顿时消退了,问道:“那是谁?”
梁长史在帘子外头,跪叩答道:“回禀公主,这是驸马的女儿——前头休离的那个妻子生的。”
杨寄不由拽紧了阿盼的手,停住脚步,静静地睨视着皇甫道婵,仿佛等她有所不快,便可以借口离去。皇甫道婵自然不快,但是,杨寄与王庭川不同,王庭川是在和她婚内偷偷宠幸小妾致使小妾有孕的;杨寄却是正经八百为了娶她而与前妻离异的,有个把孩子实在正常。
皇甫道婵只能摆了一副笑脸:“哦,原来是驸马家的小女郎!叫进来吧,我这里有新上市的樱桃,请小女郎尝一尝。”
阿盼虽小,也觉得这里的关系不对劲,冷着一张漂亮的小脸,跟着杨寄踏上台阶,慢慢走进来。伺候公主的几个婆子呵斥道:“任是谁的女儿,见到公主,也该磕头问安吧?”
杨寄忍了忍,对阿盼说:“阿盼,公主总归是长辈,磕一个头也不吃亏。”阿盼小手一甩,斜过眼睛瞪了杨寄一眼。杨寄竟不忍心要求她,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永康公主,赔笑道:“她还小,公主不会计较的,对啵?”
离得近了,皇甫道婵已经看到了阿盼脸上一道道汗渍,小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和汗味合成酸酸的气味,不太好闻,皇甫道婵不由掩住了鼻子,没耐心地说:“怎么也这么臭?不用磕头了,带下去洗澡!”
杨寄顿时觉得肺快气炸了,勉强笑着说:“那我带女儿下去洗澡好了。公主先吃就是。”
皇甫道婵冷笑道:“怎么,驸马是觉得我这里没有会服侍的仆役?还是觉得她们竟不配服侍你的女儿洗个澡?”她大约也发觉了杨寄的不快,放缓了声气说:“驸马还是先用膳吧。等下小女郎洗干净了,自然有好吃的留给她。”
大家怕闹尴尬,急忙上来劝说,也有几个趁杨寄手松,把阿盼领走了。事已至此,杨寄想着之前沈岭的劝说,忍了又忍,终于坐下来。旁边服侍的宫娥侍女,急忙为他们布菜。热腾腾的肉,香喷喷的汤,早就饿了的杨寄却不怎么有胃口。
皇甫道婵在烛光下看着杨寄,这男人板着脸喝酒的模样格外冷峻、孤傲、有遗世独立的味道,不由有些心旌荡漾,她原本就和杨寄坐同一边,此刻他身上已经变淡了的龙涎香味儿勾得她情不自禁想凑近嗅一嗅,因而,皇甫道婵斜向杨寄的坐席,端着酒壶笑道:“是不是我这里的酒格外有滋味儿?来,郎君,我给你满上一盏……”
杨寄侧目看了看她,皇甫道婵眼睛里水光盈盈,含笑凝睇的模样倒也真是挺好看的。男人家遇到漂亮女人总容易心软,杨寄伸手递过酒杯,说:“我也不能喝太多。”
皇甫道婵笑道:“自然,助助兴而已。驸马家的小女郎也是个美人胚子,将来,我们要是……”她含羞说不下去了,掩着嘴笑了起来。
她夸了阿盼漂亮,这多少让杨寄心里好过了一点,刚刚满上的酒,喝起来也没先时感觉辣嘴了。不觉间,杨寄被灌得脸上微带红晕,朦朦胧胧中仿佛见皇甫道婵吩咐人收拾席面,又吩咐人搀着杨寄走。杨寄步伐踉跄,随着扶掖进了昨日合卺用的洞房,里头还是一片红艳艳的,烟霞色的幔帐层层叠叠,柔腻地拂过他的脸,房里的熏香变淡了许多,不再那么刺鼻了。
醺醉的杨寄只觉得头里昏沉而又舒适,迷蒙间觉得所有人都退出了屋门,赤红色的门帘放了下来,烛光在红色幔帐上映出一圈又一圈金色的光晕和炫影。
都是二婚,啥没经历过,没什么好做张做智的。永康公主背过身子,解开披帛,随即,平金彩绣的朱色外衣滑落下来,再接着,她大红的绸衫领子也渐渐向下,渐渐露出了洁白修长的脖颈和一对圆润如玉的肩,她扭过头,露出含羞微笑的芙蓉面。
杨寄步伐未动,但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第166章 三朝
突然,炸雷般的动静飚入杨寄的耳朵,他甩甩头,那声音却越发清晰可辨了。尖锐的嚎啕,不是阿盼又是谁?!
杨寄侧耳听着外头,然后又脚底拌蒜般到了门口,他醉得没有力气,只能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果然是阿盼在哭,一边哭一边叫:“我阿父呢?你们骗人!你们说洗好澡就带我见阿父!骗子!这里都是骗子!我要阿父!我要阿父!……”
俄而,他的身后又传来怒声:“在我这里如此没有规矩!赶出去!”
外头阿盼似乎被捂了嘴,哭声喊声压抑在喉咙里,但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杨寄登时又恼怒又担心,酒也醒了多半,他回头瞥了皇甫道婵一眼,伸手推门,推了两推没推动,顾不得多想,狠狠一脚就把门踹开了。外头人惊恐地瞪视着粗鲁的驸马爷从破裂的门扇里出来,一副要吃人的表情问:“阿盼呢?!”
阿盼并没有被虐待,只是捂住嘴往外拖而已。她见到父亲,便用力一挣,小胳膊肘顶在后面婆子的肚子上,趁她吃痛撒手,阿盼飞奔出去,扑倒杨寄怀里大哭起来:“我不要一个人睡黑屋子!我要阿父陪陪!”
杨寄对女儿,那是变了个人似的温存亲善,蹲下身抱着阿盼哄:“乖囡不怕,阿父就在这里。”
皇甫道婵胡乱披上了衣服,气得嘴唇发抖,她打量着自己寝卧的房门,明明是里头的小闩,这醉鬼愣是看不见,把好好的朱漆门扇,踹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劲儿还真足!她一步步跨下台阶,周围服侍的人发觉公主的不对劲,也吓得不轻,上前扶掖,被皇甫道婵一把甩开。她到杨寄面前,恨恨地看了看阿盼,恰好阿盼也眉目中尽是挑衅,抬头看了看她。
皇甫道婵深吸一口气,放缓声气说:“小女郎为什么发急?谁若做得不好不对,小女郎只管指出来,该打该罚都可以。至于急到让你阿父踹门么?”
杨寄满心说不出的邪火,阿盼只是导_火_索而已,此刻要是公主跟他闹腾一场,倒正好可以一拍两散,但是人家温语款款,他再反观自己,和阿盼一样近乎不讲道理。此刻,杨寄只能借酒装疯,大着舌头说:“不至于……多年军营里头,遇到事儿就是这样应急的状态……”
他起身,只觉得哪里牵得不舒服。皇甫道婵却捂着嘴叫了一声,指着杨寄的肚腹间:“驸马这是怎么弄的?”
杨寄低头一看,自己衣衫上洇出了一片血迹——刚刚踹门用力太大,又把伤口挣破了,大约酒的麻痹作用,竟然一点都不疼。永康公主大约也被吓到了,喘着气半晌方道:“驸马既然受伤了,还是早些叫郎中看看,多多休息为好。”她回头看看破坏掉的房门,不由就想起刚刚触目惊心的一幕,这男人狂躁起来简直是大虫一样可怕。她连这间屋子都不敢直视,吩咐道:“我睡后头院子去,这里,修门!”
杨寄借着受伤,在书房歇觉,赖到了三朝。公主即将回门,他也作为皇甫家的新女婿,陪着一起进宫叩见皇帝。
三朝都不曾圆房,皇甫道婵也觉得不吉利,回门一路坐在金根车里,脸色一直没有好看过。车顶四角的银制銮铃一路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车上的新婚夫妇,各自靠着车窗一边,透过纱帘看着御道上热热闹闹的场景。建邺台城已经远远可见,御夫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杨寄终于开口道:“公主,下臣受了伤,对不住公主了。”
皇甫道婵听他说软和话,心里的气结倒有些解开,淡淡道:“守寡都守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三天。只是驸马以后也该当心身子,弄坏了我的门是小,弄坏了自己个儿身子是大!”
杨寄低头赔笑:“是是,公主教训得是。”
皇甫道婵听他低眉顺眼的声音,不由斜过眼睛看他。他今日穿着朱色朝服,边缘都用黑缎子镶着,衬得一张脸英俊潇洒,她的心便慢慢软和了,伸出手握住杨寄的手,诚恳地说:“我虽是公主,骨子里也是个不幸的女子。既然做了夫妻,谁不希望琴瑟和鸣、长长久久?”
杨寄的手一颤,强忍着抽出手的冲动。他目视着覆在自己大手上的那双白皙小手,和沈沅不同,这双手修长,十指尖尖,看起来比沈沅的还美,可却没有沈沅那种厚实温软的安全感,手指上的宝石戒指和腕子上的黄金跳脱,还他妈硌手!
行人渐渐稀少,建邺皇宫就要到了,杨寄想着沈岭的话,那些熟练的花言巧语顿时流泻出来:“公主,我杨寄自问也是一条汉子,只是可惜出身寒门,本是配不上公主的。蒙公主不嫌弃,结发为夫妻,若是再不对公主好,我还有哪点能见人呢?日后,我也只能多读书,勤为朝廷效力,回报陛下赐婚的厚恩,也尽力为公主争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