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苍何时开眼,谁都不知道,甚至连盼望杨寄所领的西府军回援,渐渐都似乎成了一个迷梦。
好消息是突然间来的。大街小巷突然传开,杨领军的夫人下令,开了郡牧衙门的仓库,开设粥棚!
无人不是雀跃欢呼,全部的力气一瞬间都涨回来了,家里最大的海碗捧上,过节一样到市口排队领粥。
粥虽然只是黄米和杂豆煮的,一日一人只供一碗,但是那么稠厚,完全可以回去后再加水,重新煮成两三碗吃。那些娇宠孩子的人家,便挖出一勺未经稀释的稠粥,塞进瘦得小脸儿蜡黄的孩子口中,看他们唏哩呼噜地吃,父母便是一脸的蜜意。
守城的战士那里,不仅有粮食,还有蒸得通红的大螃蟹或糟得洁白如雪的醉蟹,肉香弥漫在空气里,鲜美软滑的蟹肉简直成了无上的美味。
沈沅笑着看大家吃喝得欢乐,只有独自到家宅后,才偷偷流露一些愁色:坐吃山空,能挺住的时间也是有限的。真正切切期盼的,还是杨寄率兵来救。
她和历阳的军民们心急,杨寄那里何尝不急!
沈岭定下这样的计策,拿捏人心是一毫没错,但是若论起把握战情,那一切真的只有老天爷知道了。桓越本身用兵就不弱,称帝之后,把控了有“天府”之称的蜀地,又横扫了湖南湖北两大“粮仓”之地,打仗有的是底气。人心势利,虽然很多不服气他这样一个人居然胆敢称帝,但也一样有很多人献地称臣,指望着做开国功臣。
杨寄一路从荆州往回,障碍重重。偏偏沈岭又老拖他后腿,不许他快速回程。杨寄差点和大舅子都翻脸了:“沈岭!你什么意思!历阳一败,我老婆孩子怎么办?那可是你亲妹子、亲外甥女儿!”
沈岭退开半步,避开杨寄冲天的怒火,不觉间,他对杨寄时不时表露出来的王霸之气也有些怯意。但是,读书人骨子里不屈不挠的犟性在他身上也表现得很明显。沈岭抬头直视着个子高高的杨寄,一字一字道:“不错,那是我亲妹子、亲外甥女儿,论心疼担忧,我也不比你少。但是阿末,成大事的人,该放得下的地方得放得下。”
杨寄怒道:“其他我都放得下,这两个我放不下!我就算打赢了天下,没了阿圆和阿盼,我赢了给谁看?给谁享用?”
沈岭好言道:“阿末——杨领军——你别急。历阳没那么容易破城,只是会守得艰难些。郡牧衙署里存了不少粮,我那妹子又心灵手巧,懂得无中生有的法门。不敢保证百姓,但军中和衙署里不会断粮的。你想,历阳无法在背后攻击,桓越会动什么脑筋?”
杨寄还在气头上,哼哼了两声,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愿意想,其实也没想到。
沈岭见他不那么冲动了,才可以掰开来说:“桓越的思路你其实知道,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恨不得东边也亮,西边也亮。如果历阳久持不下,而又没有在背后捣蛋的能力,他一定会取他心心念念想要的其他地方,比如寿阳,比如广陵,还有建邺。武昌定都,是无奈之举,之前孙吴也曾在这里建立都城,但是最后还是回到了建邺。所以,桓越下一步,就是回建邺。后方不愁了,他自然想要领军亲征,毕竟,他手上也没有良将。”
杨寄一听就听明白了,但是他翻着眼睛,用一副没好气的声音问沈岭:“那又怎样?他领军亲征,我跟在他屁股后面打?打到历阳,看看老婆孩子有没有饿死?”
沈岭轻叹了一口,突然伸手屈指,用指关节在杨寄额头上用力地叩了一下,声音也放高了:“没出息!你连阿圆的能耐都不信!”说罢转身就走。
“不是不信。”杨寄觉得脑门居然挺疼,但是也因此把对沈岭的那些恼怒放了放,在他身后说,“你先说吧,你认为怎么办好?”
沈岭背着身子停了一会儿,回头道:“杨寄,我告诉你,我不会樗蒲,但我骨子里也是条赌棍。建邺城破,我心爱之人只怕也活不成。周围州县全部会被殃及,我的父母、弟弟、侄儿也不知凄惨到何种地步。但即使这样,要想最终获胜,我们也得硬着头皮按照我们押的宝赌下去!”
杨寄居然被他说得心头一动,虚心问道:“那你说,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样?”
沈岭却道:“你以后是成大事之人,请学着庾含章的样子,不管真情假意,都要学会虚怀若谷,乐于纳谏,敢于用人;别人的意见,你用不用都不要紧,请好好听着!”
挨了训斥,杨寄倒也不以为忤,点点头说:“行。我明白了。你赶紧说。我接下来怎么办?快!快!快!时候可不等人呢!”
“我偏要慢一些。”沈岭乜视着他,“成大事者,连平心静气的能耐都没有,怎么行?!”
杨寄都快哭了,兜头作揖道:“二舅兄你饶了我吧!大道理以后我都听!现在我要救阿圆啊!”
沈岭拿乔拿够了,这才说:“都听是吧?好,请你现在开始装怂,与桓军交战,一触即溃,保存实力,找个山旮旯里藏着。等桓越放心东下了,你立刻纠集全军,力取荆州,再破武昌,把桓越的老巢给端了,让那些只会逢迎阿谀的郡县牧守,转头找你的马屁股去拍!”
杨寄张着嘴,眨了半天眼睛,问:“那……阿圆……”
“满脑子只有阿圆!关心则乱!”沈岭怒其不争,狠狠叹了一口气,“桓越的用兵习惯你还不懂?荆州武昌必然分兵把守的,前去建邺必然兵分几路的,听到老巢被端必然起身回救的。你怕他?”
樗蒲棋盘上就看透了桓越这一点,杨寄正好是对付他这毛病的克星,这一想心思定了。杨寄最后还是嘟囔了一句混混儿的语言:“妈妈的!老子再赌他妈一场!”
☆、第90章 得胜羹
历阳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劫难,里头粮食已绝,外头黑压压所来的队伍却不是杨寄所领的西府、北府军,而是桓越的大军。
战马咴咴,旌旗猎猎,象征桓氏的白色大旗,却因连日奔波,显得污浊发灰,在阴惨惨的冬季薄日下,连翻飞都显得如同浑浊的浪头一般。
桓越所乘的,是皇帝的车驾,而他自己,黑狐裘的钟形斗篷裹着素白的象征帝王之尊的衮服,戴着通天冠,使自己的视线能清楚地望到远方。而他的形象,也一样被其他人一眼瞭望得清清楚楚:皮肤被凛冽北风吹得白得发紫,一缕发丝被风卷着,忽而在他耳边,忽而在他额角,眯着眼睛,下眼睑郁青,紧抿着的嘴突然一张,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气,然后举起手中的长剑,对着历阳城的南门喝道:
“皇甫氏无德,杨寄无信!朕苦心孤诣,欲拯救万民于水火,建国安邦,奈何小人作祟!”
对于他,这是拼斗的最后一场大仗了。
论理,他也并不笃信杨寄,在他看来,这个来自寒门的小滑头,好赌悭吝,肚子中没有诗书,头脑里缺乏谋略,在朝在野更是一无奥援,可谓是百无一用。前一阵杨寄带着二十万大军沿江而上,各处他的探马都告知:这支名为“北府军”的队伍,多是流民和囚犯组成,军容不整,军纪散漫,用刀戟用得还没有锄头顺溜,所到之处,粗言秽语,赌博之风盛行。而军队与之小战,往往是一触即溃。桓越怎么也料不到,这是杨寄故意示弱,引诱自己上钩。
等反应过来,已经晚了。自己前脚刚走,杨寄后脚就到了荆州。他的那些流民军队,打起来战斗力惊人。而早已厌战的荆州军民,听说这支队伍里上下和睦,不愁饭吃,羡慕不已。败了几次,居然一夜征人尽望乡,哗变起来,杀掉了将官,投降了杨寄。荆州一溃,连锁反应似的,旁边的郡县纷纷投诚。
杨寄所到之处,那帮子贼囚犯的队伍居然不抢不烧不奸不淫,弄得老百姓也极其欢迎。西边一路易主,杨寄竟然胜之不武,把桓越留下的十万守军尽数吸纳,而桓越带出的二十万大军就孤悬在外了!
桓越急急召集分散到各路的军队,时机已经晚了,回救荆州简直是个笑话。他只能以攻为守,一路南下,抢在杨寄的前面破历阳,破建邺,运气好的话,局势说不定还能翻转来。
他的金根车已经风尘仆仆,驾前的六匹白驷打着喷鼻,四蹄都是乌黑的泥水。“历阳已经困了两个多月了?”桓越问道。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得色:“两个多月……前次,长江航道截断,粮食运不到这里;再前,兵荒马乱的,历阳就算趁秋收抢了些粮回去,这会儿估计也吃光了。广陵和盱眙如何?”
广陵和盱眙尚在抵抗,但也明显力量不足。桓越道:“二十万人,留十万主攻历阳,余外分成两路,一取广陵,二取盱眙,胜利后渡江取三吴,环围建邺,也让皇甫家的人尝尝饿肚子、吃人肉的滋味。”他白得泛紫的脸颊露出一点僵硬的笑意,很快随着他口中逸出的白色雾气一起,被冻结了。
城里此刻是真到了粮绝之时。郡牧衙署的粮仓已经放空了,存下的螃蟹也吃得差不多了。路上,常有人走着走着就突然摔倒,然后就不动了。易子而食的惨闻只怕也不远了。
沈沅瘦了一圈,圆脸型不变,下巴却已经尖了。衙署的仆妇有气无力回报道:“米麦还够三天,螃蟹还有二十来只。”
阿盼居然学会了新词,抱着母亲的胳膊摇摇:“阿母,饿!饿!”
那张酷肖沈沅的小圆脸,双下巴也消失了,胳膊上藕节般的肉肉也消失了,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像在哭,摇着母亲的胳膊:“饿!饿!要‘啊呜’!”
“啊呜”是阿盼表示要吃东西。沈沅哄了半晌,对那个仆妇道:“多掺点榆树皮磨的面儿吧,全用麦屑煮粥,太浪费了!螃蟹留着,一只蟹,总够一个人撑一天,不要贪图口腹之欲,白白糟蹋了。”
阿盼扭股糖似的:“嗯!不要!要啊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