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寄进去,打量了王谧的住处。王谧有些局促,搓搓手道:“这是临时在建邺赁的房子,简陋得紧,你见笑了。我去烹茶。”杨寄摆摆手说:“我一个粗人,喝茶也喝不出滋味来,你倒一盅滚白水也罢了。”
他喝着没滋没味的白开水,心里有无数的问题,眼前这个人,脸色较往常少血色,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没来由地颤动着,杨寄虽有些怜他,但还是决定开场就吓他一下,力争吓出实话来:“原来你是桓越的人!怎么还敢住在建邺?”
果然,王谧周身一战,眼睛失神地望着杨寄,居然不敢直视,很快下瞥视线,指尖颤动得更加厉害,好久才期期艾艾说:“我家原是桓氏的荫户,虽小有田亩,但还是仰赖桓氏士族鼻息,族中读过些书的,便有做小吏的资格——譬如我。”
杨寄点点头,说:“可是如今你晓得,桓氏一族是怎样的情形了。”
王谧脸色惨然:“我知道,不幸在京的桓氏,已经全部捉拿,已经送了几枚桓越的亲族的头颅到他所在的庐江郡了。但是谯国桓氏,除却在京,还有大支的乡党亲族,分布在各郡。日后成败,也未必见分晓。”
“那你呢?作何打算?”
王谧道:“我一个小吏,随风飘而已,能有什么打算?桓公也曾修书给我,叫我做他的内应。我倒不知自己龟缩在这里,可以做些什么?”
杨寄看得出,王谧是个老实人,当年营救自己,也真是不坏的人。他拍拍王谧肩膀说:“若是让你帮我征兵,你干不干?”
王谧疑道:“我?帮校尉您征兵?”
杨寄目视他的眼睛:“不错。桓公和我亦有约。我有了自己的人,才能办想做的事。这会儿人家也不知道你原是桓氏的荫户,所以你跟着我干,我护着你。以后……”他故意没有多说,看了看窗外,然后用眼角余光关注着王谧。
王谧咬了咬牙:“是!那我听你的!当年我向桓公举荐校尉,校尉果然是待人诚挚的人!”
杨寄摆摆手:“那也谈不上。日久见人心吧。当时桓公来秣陵找我,我也奇怪呢,如今想来,倒要多谢你的提携。”他又说:“咱们也不用在这里光客气了。这次征兵,我想好了,只要等上头同意,就放在历阳。”
“历阳?”王谧奇道,“为何不是秣陵?那里你我都熟。”
杨寄道:“秣陵是我家乡,我是熟,可人家心里要犯嘀咕,怕我想借乡党擅权呢!而起秣陵人这几年已经遭了两次征丁入伍,我也不忍心。其实历阳更好,大家横竖是没饭吃、没房子睡,能啃上两口军粮,不知怎么感恩戴德呢;那里又是经常打仗的地方,小伙子都挺彪悍气,不像江左地方,久不习兵,人都怯懦了。”还有一层,他藏了藏,他杨寄在历阳名望绝好,而在秣陵就是赌棍混混儿名声,用历阳的兵,自然容易一呼百应。
王谧点点头说:“那好。这事我知道怎么办,先去历阳郡守那里找到户目名单,下面自有三老和乡吏(用今天的话说,都属于基层居委会)协管,然后每户抽一到两丁,成一支队伍。”
“不对。”杨寄纠正他,“你叫三老和乡吏看,哪些人家穷得吃不上饭了,就把一家子的男丁都征过来,告诉他们当兵有粮吃,肯卖力气就行。”
“一家子?!”这和当时一般征丁的方式大不一样,王谧有些惊呆,犹豫着说,“那要是有个好歹,一家子就连个香烟都传不下来了?”
杨寄笑笑说:“那又何妨?你想想,我为啥那时一人敢追着六千人砍?曾川那个草包,为啥敢当先锋去攻历阳城?”
只为亲族的仇恨,有时候是最大的动力!
拜访完王谧,杨寄梳理了一下心中的“棋”局,自感还算妥当了,这才打马回家。他这仗,花的时间不长,可是这数日,在沈沅简直就是如隔三秋。她日日在门上翘首以盼,期待着从外头传来的关于她郎君的消息,直到今天,望眼欲穿的她,才终于看到杨寄飞驰而至的身影。
“你这个混蛋!”她第一句话是跺着脚骂出来的。等杨寄下马,陪着笑想来哄她,沈沅已然扑到他怀里,小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身上打:“今天早早就听说你平安回建邺了,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虎贲营里的兵卒们,纷纷看呆了:他们勇猛的杨大英雄——天上的白虎煞星下凡——在老婆面前就是只小花猫,被揍着还在笑!愣了一会儿才过来劝:“啊呀嫂子息怒,杨领军公事繁忙,顾不得小家也是有的。杨领军不日还要攻打桓越那个叛贼,嫂子容让着点吧。”
沈沅见大家从远处围过来,毕竟脸皮还薄,又听杨寄改日又要走,心里憋闷委屈自不待言,闪身先进了屋子。
杨寄亦步亦趋跟进来,低了头先赔罪认错:“我该叫人告诉你一声的。实在有几件事不处置好,下面不能安心。”
沈岭见杨寄回来了,赶紧抱起阿盼:“你们慢慢聊。我带阿盼出去买糖糕吃……”
“二兄,留步。”杨寄忙道,“我这次拿身家性命打了个大赌,二兄是个念过书的人,你帮我看看,有哪里不妥。”他到屋子四处看了看,又朝外头张了张,最后把门窗都关严实了,才把此次历阳之行的始末都说了一遍。
沈沅听得小脸儿发白,不时地捂着胸口惊呼两声,最后埋怨道:“也怨不得我想捶你,你看你行事,哪儿哪儿都是个赌棍做派,万一哪一步出了个好歹,你叫我和阿盼怎么办?”
沈岭却道:“这样的世道,便是一场赌局,咱们进了这个漩涡中,已经注定无法走了,虽然坐庄的不是阿末,但是他赌赢的几率并不比其他几个少。这场赌,赢的人获得天下,输的人把命留下。既然不能不赌,那就是勇者和智者得胜了。我倒觉得妹夫看事看得得稳、准,行事也够果决,现在是良势,正可以为妹夫所用。”
他最后笑了笑道:“阿末想要多保稳一些,莫过于多想想两件事:一是钱粮,二是亲眷。现在朝廷混乱且无人,完全可以提要求,探探他的底线。余外么,长夜安隐,多所饶益。我就不打扰了。王谧去征兵,总要花时间,你们总可以有几日团圆。我晚些把阿盼送回来,夜里自己另外找地方住,不打扰你们这对小鸳鸯。”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瞥两人。
沈沅脸已经有些红了,低声道:“夜里你上哪儿去?”
沈岭眼睛弯了弯:“我一个大男人,你怕我走丢了不成?无限烟花不留意,忍教芳草怨王孙。”他最后轻吟浅笑,眸子里光芒闪烁,却又被他的眼睑盖住了。
☆、第77章 姊妹
庾清嘉安安静静在屋子里刺绣,绣花绷子上一块大红绸子,已经密密地扎了一个插满牡丹的玉花瓶儿,四边围着的五蝠图案刚刚起了头,针针平服,颇见功力。一个丫鬟轻轻进来,笑眯眯说:“大娘子,二娘子来了。”
在庾府,庾清嘉特别享受家中人等用这样的称呼,而不是唤她“王妃”;又听说妹妹来了,更是喜上眉梢,放下手中绣花绷子,含笑道:“人呢?”
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背着手,一脸调皮的笑走了进来:“阿姊,难道是想我了?”
小姑娘便是庾献嘉,比姐姐更加标致,明眸善睐而唇红齿白,鲜艳得宛如海棠花似的。庾清嘉见她小鸟儿一般飞过来,笑道:“都快嫁人的小娘子,行事还这么莽撞!哎!别动我的绷子,仔细摸脏了!哎,也别压我的肚子……”
庾献嘉在姐姐面前,永远是一副活泼泼的模样,歪着头笑道:“我的手不脏,阿姊的花绣得那么好看,还不许我学?阿姊小时候还肯抱我,现在嫁了人,连靠都不许我靠近,莫不成心里就只有姊夫了?”
庾清嘉难得的欢悦,点点庾献嘉的额头说:“没几日,你也披红装嫁了,我就能臊得你回来!”
见庾献嘉扭股糖似的往姐姐怀里滚,一旁的大丫鬟笑着阻拦道:“二娘子别闹!你阿姊肚子里有小宝宝,自然不能压呢。”
庾献嘉作出恍然的模样,看看庾清嘉还没有变化的肚子,又看看她手中的红绸子,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这是娃娃的襁褓!这么艳的红色,难不成阿姊想生个女儿?”
庾清嘉微露愁色,浅浅笑道:“女孩子好,男孩子生出来尴尬。”
皇甫道知早早地把自己的庶长子皇甫兖立为世子,曾让孙侧妃在正妃面前嘚瑟了好一阵。庾献嘉是个人精儿,看看姐姐的神色,便也不多语,任姐姐放下针线,轻轻地抚自己的鬓角。庾清嘉看着妹妹,满眼是疼爱:“阿献,你是幸运的。日后嫁人,要找个自己喜欢,而且人品好的男人。阿父疼你,你不要怕羞,想什么就说,他会答应的。”
庾献嘉偎着姐姐,笑道:“姊夫那样的,不就很好?家世富贵不说,长得英俊不说,当年口占诗句,便是有七步之才的,阿姊是不是也不怕羞,对阿父说了,然后阿父就答应了?”
她分明是故意逗笑,可庾清嘉一点都笑不出来,点点妹妹的脑门说:“阿姊瞎了眼,不会看人。你将来不要学我。”
庾献嘉笑道:“我才不学你!阿姊你喜欢清俊忧郁的,文采出众的;我可喜欢英明神武的,器宇轩昂的。”她少女的心思,抬着眼望着头上的彩绘承尘,上面画的是翩翩的彩蝶,荷塘里嬉水的鸳鸯,缤纷美好。她还没发多久的呆,便听姐姐在笑话她:“哦!原来是这样的!叫阿父到营里,寻一个汉子,一定要络腮胡子,黢黑的脸,最好身上到处是黑毛,你才喜欢。”
姐妹俩顿时笑闹着滚做一团。丫鬟婆子忙不迭地把她们俩分开。庾清嘉难得那么高兴,掠着散落的鬓角,得意洋洋地看着妹妹;而妹妹呢,撅着嘴,皱着鼻子,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冲姐姐“哼”了一声。
突然一个门上的婆子匆匆进来通报:“大娘子,大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