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人爹……”杨寄哽咽,身子一矮跪在了沈以良面前,磕了两个头,磕得无比真挚,“我不好,我没把大兄带回来……”
沈以良身子摇了摇,但发出嚎啕之声的,却是张氏,她蹲坐在院子中心,此刻突然来了力气似的,扑过来对杨寄劈头盖脸地打:“杀千刀!该死的人怎么不死?不该死的却去了……我家山子又做了什么孽?”
沈以良赶紧上去把她拉开,呵斥道:“胡说什么!谁是该死的人啊?!”可想着大儿子再也回不来了,也还是禁不住老泪纵横,断断续续说:“两个人,能回来一个,已经很好了!街坊里,去了俩,一个都没回来的,也有的是!”
他扶起杨寄,和声道:“别跟你嫂子计较,她这阵子犯了失心疯……”沈以良打量着女婿,原本瞧不上他时,只觉得这小子除了长得好、嘴又甜之外,简直一无是处,可现在看看,心里悲切之余,倒有些补偿性的欢喜,轻拍着杨寄的肩膀,叹息着赞叹:“听说你的事了。阿父虽然丢了个儿子,可是看你出息了,也是高兴的……”
温暖的潮水又一次扑面而来,把杨寄冰冷的身子整个地盖住。他几乎颤抖,慢慢支起身子,对沈以良说:“阿父不嫌弃我,就是对我的厚恩!今后,我就是阿父的儿子,我孝顺阿父!”
沈以良宽慰地笑:“你有这份心,我不知道多欢喜呢!”拉着杨寄往堂屋去:“你去歇歇。我有一阵没杀猪了,所以还是在市口买了肉。今儿高兴,我亲自做饭菜,给阿末接风洗尘!”
丈母娘病倒着,嫂嫂歇斯底里着。杨寄各个张望了一下,没敢多打扰,只是到了后院子,刚长出来的茸茸的春草里,高高地撅着两个小屁股,滚得一身尘土泥巴,“咿咿呀呀”,却没有什么烦恼。
两个小屁股中的一个,挣了两挣,直立起来。杨寄一看:一个脏娃,黑漆漆的脸,拖鼻涕和流汗水的地方冲出一道道白白的沟,眼睛扑闪扑闪的,又圆又大,头上稀稀拉拉梳个鬏儿,看着杨寄就愣在那儿了。
另一个屁股似乎小一圈儿,但是圆得跟顶顶喧的包子似的,肉弹弹的,一动就是一阵颤。杨寄好奇凑过去看前面脸,那脸正好抬起来对视。又是个脏娃,一样黑漆漆的脸,不知从哪里还蹭着满脸的绿褐色草汁,眼睛还要大,琉璃珠儿似的黑得透亮,睫毛浓密,双眼皮儿在睫毛上方划了个好看弧线。大概还是怕生的月龄,盯着杨寄看了一会儿,见他似乎低了头伸了手要来抱,这个还站不起来的奶娃娃“哇——”地一声嚎啕起来,手脚并用往后爬。
沈岭过来,柔柔地叫:“阿盼,这是你阿父。”
杨寄看着那脏脸,“哗”地一下眼泪就下来了。沈岭说:“家里这阵子乱成一团,孩子也没有仔细照顾。你多海涵。”杨寄摇摇头:“孩子粗生粗养没什么不好,但是想着阿盼出生到现在,和父母离别了这么久,还是为她心酸。还有……其实,我也是高兴了才哭的。”
他温柔地伸手抱起这个脏娃娃,脏娃娃的大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泪水,她大大地张着嘴,露出四颗白白的小牙齿,边哭边流口水。泪水和口水滑过的地方,莹洁的皮肤露出来,跟她母亲阿圆似的。小东西凶巴巴的模样也和母亲差不多,哭了一会儿,见舅舅也不来救她,便自救——小手“啪啪啪”地拍杨寄的胳膊,然后又挺着肚子往下滑。
杨寄握住自己的袖子,小心去擦女儿脸上的泪水和口水,擦得黑漆漆的也不在乎,嘴里哄着:“乖囡囡,别哭,别哭,我不是拍花子,也不是人牙子,我是你嫡嫡亲的阿父!来,让阿父香一香小脸蛋……”
他温和、可亲、耐心,不惜一身鲜亮的新衣扑在地上,陪两个脏娃娃捉蚯蚓、摘草叶。黑狗大些,首先喜欢上了杨寄,接着,阿盼怯生生地斜眼看着杨寄,“咿咿呀呀”试探着“说”两句话,见杨寄也陪着“咿咿呀呀”逗她玩,小东西终于高兴起来,咧开嘴冲杨寄笑,露出四颗小白牙,还有两个小酒窝。
玩到开始揉眼睛了,杨寄打来热水,把两个小东西扒光了丢澡盆里,又搓又洗,最后拎出两个白胖胖的娃娃出来。
开午饭了,哭累了的张氏一声不吭把儿子提溜走了,杨寄抱着打哈欠的女儿,与沈家人坐在食案前。张氏大大发泄一通之后,不像先前那么蛮不讲理,肿着一双眼,默默地吃饭;沈鲁氏精神较之前好了很多,也挣挫起身帮忙端菜送饭,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市井人家招待打仗归来的女婿,热乎乎地烧了六个菜一盆汤,虽然也多是一些便宜的猪下水什么的,杨寄还是吃得十分舒服。
沈以良舒心地望着女婿,以往那些对他的不满似乎已经随风而散了,这会儿只是殷切地劝他多吃些,养好身子。
杨寄吃完,阿盼已经窝在他怀里睡着了。沈以良看着外孙女,想着大半年没见着面的女儿,叹了口气说:“家里四分五裂的,想着心里就酸。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杨寄不忍说,过了好一会儿方回话:“不能不走啊。建德王只给我一个月的假,日后还要为他卖命。”
沈岭目光炯炯地望过来:“低等的武职,其实有不若无。你但想想大兄……”
杨寄苦笑道:“上了贼船,下来太难!何况还有阿圆在建德王府里。”
沈岭第一个悟过来,默默地看了杨寄一眼,又默默地喝了一口淡淡的醴酒。
沈以良看看睡熟的可爱外孙女,她的父亲能够陪伴她的时候这么短!他不由开口:“那沈盼——”沈岭不顾礼节,一口打断:“阿父,杨盼!”
沈以良一愣,二儿子语气肯定,不容置疑,他嚅嗫着望向杨寄,杨寄微微张着嘴,目光莹莹闪亮,端着酒杯呆坐在那里。沈以良清清喉咙,掩饰过自己的失仪,叫起“杨盼”还是有些不习惯,好几回才说顺溜:“至于杨……盼,你放心吧,我和你丈母娘,会照顾好她。”
☆、第38章 娇女
杨寄换掉了丝绸的衣服,在回家省亲的这段日子里,穿着粗粝的葛布,劈柴、烧水、杀猪、照顾孩子,天天挥汗如雨。
沈以良觉得实在不过意,但是杨寄执意要做这些上不来台面的事。他笑着对丈人说:“阿父,你不知道,能够平平安安做这些事,我心里有多轻松!”他没有撒谎,饿着肚子的时候,人为饿肚子犯愁;可是有钱有地位了,他依然没有摆脱各种烦恼。追寻以往那些安然宁静的记忆,便是甩脱一切未知的噩梦的方法了。
晚上,他带着女儿睡在沈沅的闺房里,银色的月光洒进来,暖融融的春风吹拂进来,杨寄周身舒泰——然而想着这样的美好没有多久可以享受,他便睡不着了。
阿盼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娃娃,杨寄怎么看都看不够,喜欢得恨不得天天抱在手上不放下,这会儿,她睡熟了,圆嘟嘟的小脸像母亲,杨寄看一回就要亲一回,所以亲了一回又一回,小东西睡梦中被折腾得受不了了,小手一挥,一巴掌拍她阿父脸上。
杨寄怕阿盼睡不好,不敢再去亲她脸蛋,只是凝神望着。阿盼睡梦中两腿一蹬,身子便翻转着横在榻上,脚丫子毫不客气地蹬杨寄脸上。杨寄抓住那肉呼呼的脚丫,放唇边亲了一下,小脚痒了,一踢一翻,不光让杨寄的牙龈酸疼了好一会儿,还把她自己的被子给踢飞了。
杨寄爬起来,把女儿摆正,把被子重新盖好,轻轻掖着她的被角,望着她的睡态。朦朦胧胧刚要睡着,突然,阿盼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咕咚”一下倒在杨寄胸口上,那里一处旧伤被砸得生疼。杨寄牙齿一龇,倒抽一口凉气。可那毛茸茸的小脑袋舒服地在他胸口上蹭了蹭,找了个软和的位置当枕头用了。杨寄只觉得刚才那一下疼得实在是妙不可言,硬生生把呼痛声都给压制回去了。
折腾了一晚,大早鸡叫时,全家人窸窸窣窣起床了。杨寄有点困得爬不起来,翻了一个身,顺手捋了一把女儿的肉胳膊,打算偷懒再睡一会儿。
可是,他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伸手在自己身子下面摸了摸,一片又湿又凉,顺着湿的地方探过去,一直探到阿盼的身下,嗯,那里湿归湿,还焐得暖烘烘的。他把手放鼻子前嗅了嗅,果然没有猜错!!
杨寄一咕噜爬起来,从层层叠叠胡乱裹着的被子里把阿盼揪出来,她努力睁了睁眼,可惜迷蒙得睁不开来,软趴趴地倒在杨寄怀里,继续做她的美梦。杨寄见她要睡,又不忍心了,自己叹口气,笨手笨脚地给她换尿布、换裤子、换床单,折腾得一身汗。
窗外头,沈鲁氏悄悄对沈以良说:“阿末累了那么久,让他好好睡一觉吧。早晨的点心我为他留好了。大家手脚都轻一点,别吵着他。”
声音虽轻,杨寄也听得感激。他顶着两个黑眼圈,瞥瞥窗外还暗蒙蒙的,实在是困得不行,胡乱把尿湿的衣服被褥丢在地上,拍着阿盼,打算再睡一会儿。
可是,阿盼翻了几个身,居然醒了!
她刚刚会爬,很自豪自己的新技能,一边“咿咿呀呀”说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婴儿话,一边爬行着在榻上绕圈儿。路过父亲身边时,便好奇地打量他。看还不过瘾,伸出小手指去扒他的眼皮,戳他的鼻孔,摘他的头发,最后把他的嘴唇揭开,看着里头的白牙,高兴得合不拢嘴,长长的口水一路垂挂下来,悉数滴在杨寄的脸上。
被女儿玩弄着的杨寄,惺忪半醒中也觉得愉快,任她作为,毫不反抗,只是鼻子被捅得严重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阿盼吓了一跳,要紧逃开,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结果呢,一个倒栽葱,摔到矮榻底下了。
好在是矮榻,不会受伤,但也足够这个哭声响亮尖利的孩子熊嚎一通了。杨寄被她叫得头皮发炸,也有些紧张,赶忙地鲤鱼打挺起身,去看阿盼有没有事。他把女儿从地上捞起来,裹在怀里揉。
哭声渐渐变成抽抽噎噎的,又渐渐消失了。等沈以良敲门进来时,阿盼已经挂着鼻涕露出笑脸,在父亲肚子上蹦跶,玩得快活极了。
沈以良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门。院子一角,沈岭手上捧着一卷书,边看边心不在焉地搓着今日杀猪要用的麻绳。沈以良“嗐”了一声,过去敲敲儿子的头:“又读这些破书!”骂得尚不过瘾,又说:“岭儿,你晓得的,你大兄不在了,阿岳还小得很,杨寄不仅仅是外姓,而且以后大约还要回建邺做官、打仗去的。咱们家的猪肉铺子,你不接,谁接?”
沈岭撇嘴道:“阿父,家里没有猪肉铺子不行吗?”
沈以良一脸不可思议:“没有铺子,不杀猪,咱吃什么?穿什么?你觉着天上会掉下来衣裳和米麦?”他抬头望望一碧如洗的天空,表示出他对这种奇思妙想的不屑。
沈岭觉得父亲才是脑子转不过弯的那个人,但是他可不敢笑话父亲,只能用他一贯的平和微笑劝解着:“阿父,天上当然掉不下衣裳和米麦,可是挣这些,也不是一定得杀猪啊?阿末一个赌棍,如今也发达出息了,我难道就一定得苦巴巴走杀猪这条道儿?”
“赌棍么……”沈以良有点辩驳不出,只能是摇摇头,摆出“赌棍不靠谱”的表情,“再说了,阿末又不是靠赌技才破敌立功,才发达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