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这才注意到茶盘上的其他繁复的玩意儿,也听到那个端茶盘的侍女掩口讪笑的声音。沈沅讪讪道:“我们家烹茶,就是这么烹的。”
皇甫道知说话狠厉,但实则并没有怎么样沈沅,反而有些得意一般嘲笑她:“无知村妇!生生糟蹋了我的好茶!”
一旁那个侍女便轻盈盈过来,不露声色地拨开沈沅,重新烧水煎茶,沈沅看她一会儿用细管吹炉中的炭火,一会儿在水上洒上细盐,用细银匙撇水面上的水膜,一会儿用小釜炙茶叶末,一会儿又用竹筴投入茶末,最后还在茶水中加盐加姜,又从橘子上滤过。香味倒确实与刚才不同,清冽芬芳异常。
建德王皇甫道知满意地喝了这盏茶,又对沈沅道:“细致活儿干不了,就擦擦屋里陈设吧。仔细些——”他指着博古架上的那些东西,絮絮叨叨说:“这是先秦的铜卮,这是汉代的银觞,这是犀角的酒盃,这是古绢的书帖……”
这些古董老物,在沈沅眼里,就是破烂流丢一堆垃圾:不是生着锈,就是长着霉斑,好容易有件贵金属的,还长满了黑漆漆的银垢。她不明白皇甫道知要显摆什么,只是依着他的吩咐,小心又小心地把这些破烂都擦了一遍。她故意不费力省点事,连那破铜杯子上长满的绿锈都没蹭干净。
折腾完她一轮,建德王皇甫道知满意地挑挑眉,冷哼道:“回去吧。你也只配做这些粗活儿。”
“是。”沈沅急忙又屈了屈膝,如释重负地退出了皇甫道知的书房。她偷偷捏了捏袖中的手绢,偷偷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容。
回到孙侧妃那里,已经是晚膳的时间了。正屋里丫鬟婆子川流不息,沈沅看着一盘盘菜肴开进去,色香俱全,接着听见孙侧妃慵慵的声音:“没啥烧得入味的。我也倦怠没胃口。撤吧。”
然后,那些动了一两筷子,甚或一筷子都没动的菜肴,又一盘一盘端了出来。沈沅咋舌,偷偷问身旁人:“就这么不吃了?”
身边是个丫鬟,冷冷淡淡说:“自然的。王妃不吃,赐下来我们吃,我们吃不下就喂大王养的鹰和犬,除非有时太多放臭了,否则是不会浪费的。”
沈沅在秣陵,也算是中户人家的女儿,一听说这样的山珍海味丢了喂狗还不叫浪费,暗暗咋舌。那丫鬟瞧她盯着盘子的模样,越发瞧不上她的小家子气,嗤笑道:“你别看了,眼馋也没用。我们或还能尝两口,你呢,只能看看——不放油盐的肘子汤和鲫鱼汤才是你的饭食——就这,怕也不是一般百姓家能日日享用得起的!”
一个小丫鬟,也这样眼高于顶!沈沅学着建德王的模样,暗暗也冷哼了一声,回自己屋子吃饭。但是,肘子汤和鲫鱼汤端上来,她还是犯愁:不错,小户人家能吃顿大鱼大肉确实是少有的,但是!不放盐,嘴里淡出鸟来;不放姜葱,腥味更是可恶;天天吃,那就是简直要吐的节奏!她看着食案上摆的这千年不变的两道菜和一碗黄米饭,恶心的感觉已经泛上来了。
☆、第19章 乳母
“吃吧。汤一定要喝完。”
沈沅瞟一眼盯着她的那个老气横秋的仆妇,哀怨地说:“你盯着我我吃不下。”
那厢“哧”地一声冷笑,嘟哝道:“又不是狗,看你两眼怕抢食么?”扭身离开了。
沈沅见她走了,松了口气,小心地从袖子里拿出手绢。手绢叠成一小方,一层层打开后,最里面有一撮亮晶晶的粉末,她捏了一点撒在两碗汤里。可不容易哪!这是她趁着给皇甫道知烹茶时,偷藏起来的盐!
汤里有了盐,味道就好多了,沈沅甚至后悔,应该再偷点姜丝出来,去腥膻那是杠杠的!不知可还有机会再为皇甫道知烹茶,好再偷点“宝贝”回来。
晚上,她拍着小世子皇甫兖入睡,隔一两个时辰就要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给孩子喂奶,半梦半醒的刹那,白白胖胖的小脸常常让她产生错觉,拍着孩子的小屁股时,就会不知不觉轻轻唤着“阿盼”这个名字,而那个吃着奶的小家伙,听懂了一般会往她怀里拱一拱,有时还哼哼两声,让沈沅的辛苦突然间有了些甜蜜的余味。
整晚整晚不得好睡,沈沅白天未免有些无精打采的。奶娃娃除了吃奶便是睡觉,醒来后玩耍什么的也不归沈沅管。她刚想回去好好补一补觉,前院的一个丫鬟偏生过来道:“大王请乳母沈氏去书房伺候。”
孙侧妃约略知道些过往的事,不由长了个心眼,冷冷地盯了沈沅半天,见她愁眉苦脸的,才说:“你也是个聪明的,当知道大王好洁净——你哪里都好——不要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念想,到时候害了自己我也保不住你。”
沈沅低头称是,想了想又说:“王妃,您能不能和大王说说,他身边若是缺伺候的人了,总有其他法子找到,为何非要找我呢?”
孙侧妃愣了一愣,哂道:“大王要找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她优雅地放下手中的茶杯,但沈沅分明看见她的手指有些许颤抖,而她精心画就的眉头,也那么轻微地蹙了一蹙。
沈沅不安地来到皇甫道知的书房,他果然又在“案牍劳形”,案几上堆得高高的文牍几乎高过了跪坐在那里的他的脸。沈沅一到,他就吩咐道:“过来磨墨。”
没法子,这位是如今大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握朝中实际权柄的建德王皇甫道知。沈沅毕竟不是个傻子,不能惹翻这个人她还是明白的。所以,她小心翼翼,在皇甫道知的坐席前跪坐下来,拿起他的墨锭,在砚台中打起圈来。
磨了一会儿,果不其然被这个苛刻的主子挑刺了:“怎么回事?不光墨粗,而且不发色——我这是上好的松烟、上好的歙砚!”他毫不客气,真把沈沅当做自家奴才一样,最后翻了个白眼道:“笨成这样!幸好没有要你!”
沈沅虽然不希望他“要”她,但是给人当面骂成这样,她在家也是被娇生惯养、宠着长大的,此刻自然听不习惯。皇甫道知翻完白眼,看看面前这个小妇人嘟着嘴,圆圆脸蛋绷得紧紧的,圆圆的大眼睛里噙着些不服气的泪花,突然又觉得她有趣——他妻妾成群,各种法子来巴结他,可还少有这样有趣的。
沈沅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才发觉皇甫道知直视不动的目光。虽然算不上青眼相看,但和刚刚的桀骜比起来和煦了许多。沈沅不知怎么想的,翻了个白眼回去以示报复。皇甫道知正欲发火,突然门口丫鬟报道:“大王,永康公主来了。”
皇甫道知眉头松了松,挥挥手示意沈沅让开,而吩咐请永康公主进来。
沈沅刚退到门边,门帘就被打了起来,赤红缯的帘子下,钻进来一个穿着赤红衣裳的人,沈沅眼睛一花,差点以为门帘子钻进来了。
她急忙退了出去,而这兄妹俩的对话还是一句不差落入耳中:
“阿兄,忙得很哪!”
“阿婵,”皇甫道知的声音有些疲惫,但听起来轻松,是对家人的口吻,“还是当公主幸福,无忧无虑到嫁人,驸马还得对你自称一声‘下臣’,捧着珍宝似的捧着。”
里面那位公主哼了一声,停了一会儿才说:“好什么!阿兄娶妃不满意,可以纳妾来弥补心头的缺憾。我呢?对驸马不满意,也只好忍了。”
皇甫道知劝道:“王庭川有什么不能让你满意的?太原王氏是大士族,王庭川又是出了名的能书善画,当年他雀屏中选,满朝谁不说和你是良配佳偶?”
那位公主哼的声音更响:“良配佳偶?是他那个大齇鼻(红酒糟鼻)堪当良配呢,还是那个秃脑袋堪当佳偶呢?”
“你不要以貌取人……”
永康公主冷笑道:“阿兄倒是不以貌取人,看看,连内外的丫鬟都平头正脸的,妾室和家伎更是一个赛一个美艳。我呢?自小被教着不能学山阴公主,要好好相夫教子。这样一个男人,天天见着都恶心,哪里想给他生儿育女,真想找几个面首算了!”
话说得越发大逆不道,皇甫道知大约也在皱眉,最后冷冷说:“你跟我撒娇撒泼也没有用。如今陛下还得依仗着太原王氏,制衡庾氏,你就当是为了我们这个位置,忍也就忍忍吧。”
沈沅不知道“面首”是什么意思,但听懂了这位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嫁人也嫁得不顺遂。原来佛家所谓“众生平等”,原就是分沾幸福与不幸。未必有了金尊玉贵的身份,香车宝马、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的享用,就能满足。她不由想起了杨寄,心里涌上甜蜜来:女人家,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喜欢自己,彼此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人,多好!
比当公主还好!
她回到孙侧妃那里,近中午时好容易喂饱了皇甫兖,把小小人儿哄睡了,看着他可爱的小脸蛋,臆想自己的女儿阿盼,人也有点昏昏沉沉地想闭眼。
正在与瞌睡虫的战斗中,院子里响起刚刚那位永康公主的笑声:“嫂子好福气!快让我看看小侄儿。”
沈沅一激灵,清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准备,红艳艳的永康公主就进来了,随在她身后的,是建德王妃庾氏和孙侧妃。
沈沅入府时,远远地给建德王妃庾氏磕过一个头,倒是今儿才那么近地看到她。先听了永康公主和建德王的对话,以为王妃庾氏应该不甚美,没想到面见之下,倒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和一身红妆的永康公主比,庾氏穿着素淡,鹅黄衫儿,碧罗裙,肩上还有一幅流水似的湖色披帛,头上只几件玉饰,便不如永康公主满头金灿灿的感觉亮眼。她微微笑道:“公主慢慢看便是。”
那位永康公主,大约与皇甫道知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白皮肤被赤红的曲裾深衣衬得凝脂一般,媚丝丝的双眼,眼角斜飞,与长眉搭配得宜,眸子亮得如有水光,点朱的红唇,额间、颊边的花钿耀着金光,随着她夸张的微笑忽闪忽闪,下巴尖尖也像皇甫道知,她飞奔过来,一把从榻上抱起皇甫兖。
“世子才睡……”沈沅轻声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