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2 / 2)

悦君歌 兰芝 4062 字 18天前

言至此,他便站起了身来,慢吞坐去塌边,眼中是视死如归的决然褪去,神色变得很平静,语气却有些沉重,望一眼王玉溪与周如水,目光沉沉,倒像是透着他们二人望向旁人,直是饮了一口杯中的米浆,才如过来人一般,慢慢道:“千岁不知,臣近来总喜瞧如千岁夫妇一般的恩爱眷侣,如此相看,才觉人间有趣。遂臣劝千岁离去,也是存了私心。想当年,臣妻柔弱,常是怯弱多思。吾二人欢愉之时,她常神色悠远,常言,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臣便怨她思虑太重,却不知一朝相去,便是生死相隔。彼时,臣怅然若失,才知,世事茫茫,光阴有限。人生碌碌,得失难量。遂如郎君,如千岁这般的,当享乐时遂享乐,享得一日,便是万幸。何苦早入这混局,早离那乐门。”

他此番言语全是肺腑真言,周如水闻之,一时倒无法言语。因是知钱闾过往,便不由自心中感慨,至亲之不幸,尤其是死亡,都会长久将人纠缠。无论走得多远,那些伤痛苦楚都在原地,永无消弭之日。这般感慨之时,便就执起箸来夹了一小块芥卤乳腐。

见她的动作,王玉溪不由一笑,身体微微前倾,接过陶壶为钱闾杯中注入米浆,在钱闾微怔之时,温和说道:“只因,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他这话音一落,不待钱闾反应,周如水忽是捂住口鼻,侧身欲呕,她不过只抿了一口那芥卤乳腐,忽然间便觉脾胃翻滚,喉中涌上酸意,竟是怎么忍也忍不住,直截就要呕出酸水来。怕是污了案上饭菜,她直是跑去门前,扶着门框,真是呕得上气不接下气。

周如水这一动作,王玉溪转瞬便跟了上前,扶着她的背轻拍慢哄,明是神仙之姿,却是足够温情。钱闾倒是愣住,许是前岁旧事终是他的心结,忙是瞪住案上那盘芥卤乳腐,不由有些手抖,好在王玉溪唤他去请大夫,他才回过神来,匆匆迈出门去。

都道是久病成医,王玉溪也算是久病成医。只近日来诸事繁多,再加他常年体弱,真要有后也并非易事,遂真从未往有孕这方面去想。

遂大夫道贺恭喜之时,三人面上都是懵懵,钱闾比他们夫妇二人更激动些,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苦着脸道:“女君,您这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啊!”这有孕的妇人,如何能担在这战局之中?于情于理都是不妥的!

只王玉溪不容他再多言,面上仍是温润,眼中仍有喜意,却是严肃许多,朝他道:“此事明日再议,闾公不若容我二人先行歇息一夜,再做打算。”

如此,钱闾也不好多言,忙是退去。

钱闾一走,室中便只剩王玉溪夫妇二人,二人相对而视,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一个俊美,一个柔媚,紧紧相依,依依对望,直是过了许久,王玉溪修长白皙的手掌才落在周如水温热的小腹之上,眸色幽淡,小心翼翼道:“咱们有孩儿了。”

他命中孤寡,从不知会有后。往日与周如水心心念念,也常觉自个是痴人说梦。遂如今一切,真叫他觉得如梦似幻,旁人一走,直是要落下泪来,一时竟有些痴傻,竟又哽咽问周如水道:“孩儿可闹你了?”

他这一问,叫周如水更是动容,全是红着眼眶,抬手轻轻抚着他的发顶,柔声道:“月份尚浅,未有甚么动静呢!”说着,又忍不住笑,真是又哭又笑的模样,抚向他的脸,无比温柔道:“我的三郎,怎的遇上妇人怀胎,也与寻常匹夫匹妇一般?”

这话直叫王玉溪也笑出声来,只是这笑中带泪,须臾,才靠在她怀中,慢慢说道:“咱们,也不过是寻常人家。”

生死大势面前,不过都是寻常人家。

第231章 机关参透

周如水曾经无忧无虑, 以为世间一切都在她脚下。她站在周土之上,因着王族血统, 无所不能,无所不可拥有。

遂在前世, 一切得到在她眼中都是理所当然, 世间如此简单, 富裕, 健康,快乐都是垂手可得。遂她不知生之可贵,生之难得,直至国破家亡, 直至身死无念,她才知世间一切如此难得, 人走茶凉,势去楼空,浩浩荡荡曾是繁华壮丽辉煌无比, 到头来,亦能了无痕迹, 如同从未存在。

于是,到了这一世,她日日提心吊胆, 她觉世间一切都如此可贵难得,她满心沧桑,饱含战兢地走在这红尘路上。她日日所盼, 心心念念不过家国长安,她从未为自个求过甚么。

然在这家国遭难,焦头烂额的时刻,当腹中鲜活的生命孕育入她的体内,她忽然就又充满了无限的奢望。甚至有一刻,她的心中涌上了无尽的胆怯,她真想立马离开这是非之地,躲得远远的,直到腹中孩儿呱呱坠地,她才敢从胆怯的壳中探出头来,面对眼前的艰难险阻。她的愿望太多了,她盼她与王玉溪的孩儿平安喜乐,她盼他能顺顺利利地来到这哪怕可算是千疮百孔的人世间,走一遭,瞧瞧风景,感受生而为人那无限的欢乐与哀愁。

然而很多愿望,也只能暂且埋在心底。他们到底不是乡野间的村夫村妇,提起行囊便能四海为家。

夫妇二人都是一夜无眠,二人紧紧搂在一处,闭着眼睛,五指交缠,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这一刻,在王玉溪的心中,世间一切都不如这小小一方榻席美好,这是他生命中最最浓厚沉重的色彩。他偷偷睁开眼,只见月光温柔地泄在周如水面上,不由凑上前去,在她脸颊上轻轻一个吻。

感觉有些痒,有些甜,周如水闭着眼,在他怀中笑了,睁开眼来,便见王玉溪紧紧盯着她,黝黑的眸子亮得不可思议。他还又凑上前来,就贴着她的脸问:“阿念欢喜?”

周如水以脸蹭他,二人的脸颊贴在一处,都是如玉的颜色,她轻轻答:“欢喜。”说着,与他交缠的手指稍稍用力,甜滋滋地说道:“方才想了许多,也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遂就念头不断,就想与你子孙满堂。”

说这话时,她一双眼都弯成了月牙。王玉溪盯着她,弯唇一笑,“彼时你我便是老夫老妇了。”

“老夫老妇又如何?彼时你我还这般搂在一处,老皮老脸的,也互相欢喜。”

“我之一切,均是你的。”

“那,夫君欢喜么?”

“原以为心中持静,已达物我两忘,事事可淡然处之,却每遇夫人,心中盈盈,特是今日,别是欢喜。”

“若非不许,真想与夫君不醉不归。”

“真是胡闹。”王玉溪瞥她一眼,笑得温润。

周如水也笑,不由说道:“这倒叫我想起了一桩事儿,早年王兄方在宫中种下杏树时,曾与我一道埋了几坛子酒在西苑的杏树下头。也不知王嫂赌气伐树时有未瞧见,那几坛子酒可是我亲手封的,彼时力道小,弄起来可费事了,莫要被砸了吧!”说着,她真就咂咂嘴,全是一副孩子气的模样,若是不知的,只当她是个娇娇,美艳如桃,快乐似雀,怎能瞧出是要当母亲的人了。

知是周如水怀胎,钱闾自然不敢多加打搅。直是守在官署外,就坐在牛车上办公,全无懈怠主持着城中防御。待得知女君起了,才端正姿态,拜门入内,不知的还当这官署是周如水的公主府。

钱闾一心求着周如水归邺,却这次他拜门而入,只见王玉溪与周如水各居一侧,几案之上,已是摆上了丘县舆图。二人聚精会神,不时凝眉望住夏魏联军如今驻军所在之处,见他来了,不过招招手,直截就问:“一夜过去,闾公可有退敌之策了?”

王玉溪堪堪朝他看来,直如真神仙中人。他一丈夫也不由晃神,更是被问住,一时倒不敢再提劝归女君之事,直是朝他一揖,认真答道:“夏魏联军如今屯兵天水城,兵强马壮,拥兵二十万之众。然吾丘县,战马不过三千,兵不过三万,众寡不敌,若待援军,怕也不及。如此,臣已聚齐县中百姓,收聚县中牛驴。彼时,夏魏联军若是攻来,臣将以牛驴相连,堵住自家退路。彼时,兵无退路,自有必死之心,便是众寡不敌,亦可以死继之。”

”置之死地而后生么?”王玉溪沉吟,端的是不动声色。

闻之,钱闾飒爽一笑,堪堪道:“苟利国家,此身何惜?”

“然这却不是必胜的决心,闾公豪气干云,却忘了昨日女君所言么?”王玉溪淡淡看他一眼,暖风刮入窗棂,他如玉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向几案之上的舆图,风华潋滟的眸子微微一眯,望了一旁默不作声的周如水一眼,一字不落,将周如水昨日的话,慢慢重复道:“天水城被破,鹏城亦丢,如今丘县横在这儿,便是北疆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是再拦不住敌贼,吾周再无天险,北面疆土将一败涂地,只有败退的份。遂这一仗,只得赢,不能输。若是输了,便是尸山血海,国破家亡。”

言至此,他才抬眼,又望一眼钱闾,语重心长地说道:“咱们生而不易,便是死,也当死的值得。”

他望向钱闾之时,半边的侧脸便展露在透窗的光线之中,清隽无双,如月如仙。周如水水色潋滟的眸子望向他,不知为何,因他的话胸口滚烫之际,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莫名担忧涌上心头。

彼时,便见钱闾一怔,又是朝王玉溪一揖,神态也更是恭敬,开口问道:“如此,公子可有妙计?”

“不过想起几桩往事。”王玉溪不可置否,平缓的语调中带着天生的清贵矜持,直是顿了一瞬,才慢慢说道:“早些年,夏国国力全未有如今昌荣,若问它为何落败,便是因天灾无情。据闻,朝和十七年,夏国之中,一夜之间,河溢通泗,大水如猛兽过境,以至夏地大半城池溢入水中,千万余家不复生还。如此,夏国势力一蹶不振,比起旁国,整整倒退十年不止。”

钱闾听得一怔,周如水心中亦是咯噔一声,只觉胸口一时间被憋着了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隐隐发闷,谈不上痛,却是周身的不爽利。

如此,就听王玉溪继续道:“如今之势,非困敌便能自保。不光北境,西疆亦险。唯有将北境敌贼全军剿灭,才可灭敌贼士气,亡周旁小人之心,得一时之息。”

自古弱国无旁友,若是周国节节败退,再无防御之力,怕是不止夏魏,旁国也将见利起意,群起攻之,到时,群狼攻来,周土真就成了一块腐肉了。

钱闾哪里不知,只是无法,如今听还有绝佳之策,意动道:“遂,公子的意思是?”

“以水代兵。“王玉溪胸有成组,说着,伸出指来,指向一旁的丘县舆图,勾唇一笑,眸色幽淡,慢慢说道:“如今,夏魏联军已驻扎天水城,攻破鹏城,论士气高涨,丘县不敌。论地势,却有翻手乱局之机。若,在此引丘山谷水两道,夹塞其中,引河、沟水淹灌鹏城天水二城,余下敌军再盛,亦是神仙难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