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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 宋昙 3541 字 18天前

梅岭一惊,立时答道:“奴断然不敢有所欺瞒。三娘子若是不信,隔日问过中贵人,便可知是虚是实。”

徐三眉头一皱,仍是心上难安。遽然之间,她缓缓抬眼,又轻声问道:“崔钿崔知州,如今何在?”

梅岭手捧巾帕,垂眸半晌,头也不抬,只轻轻说道:“娘子,天色已迟,梳洗妥了,便早早歇下罢。其余诸事,明日再叙,或也不迟。你累成这样,奴怕你伤了身子。”

徐三见她如此,唇越抿越紧,许久之后,苦笑道:“直说无妨。我受的住。”

梅岭满面难色,犹疑半晌,方才断断续续地道:“那夜……金人屠城……崔知州,为了护住几个百姓,以一己之身,堵住鸟铳的枪口,取义成仁……捐身殉国了。”

徐三遽然之间,只觉天晕地旋,耳边所闻,也跟着忽远忽近,恍若梦幻。恍惚之间,她听见梅岭又说,崔钿之死,已然上报朝廷,只是官家顾念着崔钿之母崔博年老体衰,眼下又在病中,恐怕承受不起丧女之痛,便一直按而不发,只命人替崔钿在燕乐城中立下了衣冠冢。

之所以是衣冠冢,哪怕梅岭不细说,徐三心中也已然明悟。崔钿那日来城中,是为了处理官务,顺带着给她带些药材汤羹,为了行事方便,她身上定然穿的是绛紫官袍。

城破之后,金军大肆屠戮,见着一个穿大宋官袍的,那这人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如何能将她好生放过?如今崔钿尸骨无觅,临死之前,也不知受了多少折辱。梅岭隐去不提,也算是为了徐三着想,唯恐她听了难受。

当年晁缃撞柱而亡,徐三为他亲手立下墓碑,却都只是红了眼眶,强忍着不曾落泪。然而今时今夜,她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徐挽澜满面是泪,只觉得身上发虚,半分力气也无。她颓然地摆了摆手,让梅岭出去歇息,接着便孑然一身,独坐帐中,怆然泪下。烛火悠悠,将她的影子投至帐上,似乎也将她的哀痛与孤绝一并拉长,天地苍茫,空余寂寥。

徐三忽地忆了起来,崇宁八年六月初五,长塘湖畔,钓月楼上,她望见一只花船愈行愈近,有一人踉跄而下,钗横鬓乱,旁人皆道那人醉了,醉得糊涂,可她却知道,那人比谁都清醒。

长夜漫漫,崔钿的音容笑貌、种种往事,竟都跟着愈加清晰,恍如昨日。

她说她留在北地为官,是为了奶冰、西瓜和胡饼,可徐三却知道,她是厌弃京都府的做派,只想逃得愈远愈好。

她说自己做官是受人逼迫,一门心思,只想吃喝玩乐,可又有谁能料到,这样一个浪荡纨绔、闲散子弟,有朝一日,却也会为了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主动堵上枪口,舍身而取义,将自己的性命交待出去。

当年在燕乐之时,崔钿还曾笑言,有人给她算过,她能活八十多岁,如今再看,实是妄语。

徐三越是回想,便越是悔不当初,只恨自己在京中之时,未曾和崔钿多多通信几回。来了北地之后,也该和她再多说些话儿的,再多说一些,哪怕只有三两句也好。

崔钿已死,韩小犬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徐三如今对于金元祯已然是恨之入骨。她卧于榻上,辗转反侧,又是不住思考行军之计,又是忆起昨日种种,愁肠百结,竟是直至天明,不曾合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进度完全在计划内,目前看来,4月份完结的可能性是99.9%

放心吧……狗子没死……

第196章 似此江山孤绝处(四)

似此江山孤绝处(四)

虽说一夜未眠,可是隔日一早, 徐三仍是强忍悲痛, 按时起榻, 更衣洗漱罢了, 便去与其他诸将共同议事。

如今燕乐城中的主将姓胡,论品阶, 要比徐三低上不少, 徐三回来之后, 这妇人便将主将之位拱手让出。而官家之所以让周文棠来胡氏手底下当监军,也是别有一番用意。

胡氏在武官之中,向来保持中立, 不偏不倚,哪一派都不靠。她不曾立下过丰功伟绩,也没有甚么雄才大略, 老实听话, 秉行中庸之道,官家之所以用她, 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好处。

周文棠说到底乃是男儿之身, 从前便饱受攻讦, 被说是奸宦专权, 贼臣当道, 当年瑞王造反,打的就是清君侧的旗号。如今周文棠来了军中,说是奉旨督查, 暂代监军,可朝中上下,都心知肚明,周文棠就是一军主将,收复温阳之功也得算到他的头上,所谓胡氏,不过是个遮掩的幌子罢了。

找人装幌子,可不就得个挑个老实听话的吗?

因此众人议事之时,徐三说的最多,行兵布阵,铺谋设计,全都以她为主导,而周文棠虽言语寥寥,可每一出言,几乎可以说是一锤定音。二人相切相磋,枝叶相持,可谓交洽无嫌,十分默契。

徐三再忆起与郑七共事之时,二虎相争,互不相让,此时有周文棠协作配合,心中不知舒坦了多少,而这一回议事,也是十分顺利,不到半个时辰,便速战速决,众人均无异议,各自领命而去。

其余人等各就其位,营帐之中,一时只余徐周二人。周文棠今日未着盔甲,一袭鹤氅,鸷羽漆黑,衬得他更是进止雍容,俊美无俦。

徐三见他坐于案后,手持紫毫,奋笔直书,便以为他有官务在身,不想再继续在此打扰,哪知她正打算辞去,周文棠却是头也未抬,淡淡开口道:“一夜未睡?”

徐三一惊,随即低低唔了一声。周文棠闻言,微微一叹,接着搁下毫笔,抬眼看她,缓缓说道:“可曾用过早膳了?”

徐三摇了摇头,周文棠见状,眉头微蹙,便令人收拾桌案,换上清粥小菜。二人相对而坐,徐三手执竹筷,抬眼一扫,便见这桌上饭菜,瞧着仿佛平平无奇,可却竟每一处都暗藏心思。

茶是桑杏参茶,清肺止咳,疏风润燥。小食是金桔蜜饯,清甜不说,也能润肺止咳。粥是莲子百合,对于清心润肺,驱散惊悸,也是颇有好处。如这每一道菜的安排,若非周文棠有意遵嘱,徐三可不觉得会有如此多的巧合。

他虽未曾直言,可那日回城之时,她眉眼间的憔悴,时不时的掩口低咳,他都已记在了心间。徐三心间微热,不由抬起头来,对着周文棠莞尔一笑,接着便挽袖抬筷,用起膳来。

二人相对用膳,虽没有甚么过多的言语,但在这烽鼓不息的乱世之中,倒让徐三感受到了难得的安宁,仿佛兵革已远,天下已定,心无挂碍,五蕴皆空。

然而这一顿早膳用罢,终究还是要回到尘世中来。徐三搁下竹筷,便听得周文棠缓缓说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我寿春初见,我考过你甚么?”

那夜白雾深重,她手提绛红灯笼,趁着月色,上了后山。雾气茫茫,她见着花间立有一人,一袭白衣,长身玉立,便误以为是晁缃,急急上前,将那人的胳膊抱入怀中,说不管他是人是鬼,都不准他舍自己而去。徐三如今忆起,不由摇头轻笑。

她垂下眼睑,低低笑道:“是你做过的诗。生平耳目非我有,俯仰眉妩向人号。岁月其如石火何,却逐浮名丧至宝。一字不落,我全记得。”

周文棠静静看着她,半晌过后,沉声说道:“人皆道官场乃是鬼域,但凡官袍加身,活着的,十鼠争穴,不人不鬼;死了的,骨化形销,也是鬼。你若受不住了,想要辞官归隐,我不会怪你,不会怨你,你尽管直言,我绝不逼你。”

是啊,她的好友崔钿,已经因着这一身官袍,血肉狼藉,尸骨无觅。她的弟妻郑七,已经与她反目成仇,当她是眼中钉,肉中刺。便连和她说好,要做长远夫妻的韩元琨,如今也因为救她,生死不明,踪迹难寻。

她一路走来,逐名趋势,汲汲营营,为了站在权力的顶峰,又放弃了甚么?得到了甚么?是否放弃的、失去的,远比手中所攥,怀中所拥,要多上许多?

徐三思及此处,却是缓缓笑了。

若是常人心性,恐怕早已受不住了,心里头打起了退堂鼓。可是徐挽澜不同,她心意已决,却绝不反悔。哪怕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她也会赴险如夷,视死如归,只为了让她心中的那一杆铜皮铁秤,永永远远是平的,只要她活着,她就是平的!

她挑眉而笑,对着周文棠轻声说道:“中贵人又试探我,故意以蚓投鱼,引我上钩,这都多少年了,我早不吃你这一套了。这官袍,我既然穿上了,那就万没有再脱下来的道理。”

两人无言相视,良久之后,周文棠缓缓勾唇。男人凝视她之时,眼如秋鹰,炳如观火,眸中带着几分灼热,唇畔亦有几许玩味,那副神色,徐三看着,竟不由一怔,没来由地有些不大自在。

徐三蹙了下眉,轻轻抬袖,半真半假,掩口低咳了两下。周文棠这才扯了下唇,移开视线,整衣起身,淡淡说道:“朱芎草之事,梅岭已向我禀明。那个昆仑,倒是个有主意的,命人将朱芎草融入伤药之中,分发军中,人手一瓶。事已至此,你我便静观其变,无需插手。”

徐三应了一声,又听得男人缓缓说道:“崔钿殉国之后,府中仆从送过来一个竹箱,特地吩咐,要转交到徐将军的手中。我已派人送至你营帐之中。韩元琨的下落,若是有了消息,我会差人向你禀报,绝不会有一处隐瞒。”

他稍稍一顿,又淡淡说道:“再过几日,又是一场恶战。乖阿囡,这几日务必要有劳有逸,若是再敢一夜不睡,阿爹有的是法子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