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被困的人们立时欢呼雀跃起来,随着小舟慢慢靠拢,上头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将纤绳扔了上来:“来个有力气的,将船拴住,我们来接你们去平地上安置。”
他这一生招呼,百姓们不免蜂拥,却又听他接着喊道:“莫要拥挤,别争抢,若是有人恃强凌弱的,我现在就把他丢水里不管!让老人孩子和孕妇先上,其余壮劳力都再等一等,后头的船只多着呢,总会把大家都平安救回来。”
他这一句话,有几个脚步已经踏出的汉子便讪讪的收回了步伐。也有女子大喊:“我们妇孺比不得爷们,还是先救他们吧!”
对于这种脑子不清醒自以为有牺牲意识其实根本就是不服从指挥给人添麻烦的现象,府兵小头领根本懒得搭理:“你不想走就让别人先走,也没人强迫着要将你送上去。”
那女子被撅了个没脸,她男人甩手便是一个巴掌:“让你多嘴!听军爷的安排!”
他打完媳妇儿又冲府兵小头领讪笑:“妇道人家不懂事,军爷别理他,您忙您的,我们等着。”
府兵们才没工夫管他们的闲事,他们小心翼翼的背着老弱病残们上了船,给他们系好安全绳,看人数差不多满了便划着船离开。而其余人也得到了他们从船上抛过来的食物,心中愈发安稳,知道自己并未被州府抛弃,回头自有人来营救他们。
韩姜自然也是没在第一批里头走的,他啃了几口干粮,只觉得心中的郁气渐渐散了。那个抱怨自家出息和小妾都没了都地主老爷表情亦是缓和了许多,还好心安慰旁人:“可见官府大老爷是想着大伙儿的,大家都不用怕,吃饱了才有力气重建家园。”
从天亮到日落,整个蜀州在刺史太守和山民的配合下,将大部分被洪水困住的百姓都输送到安全的暂居地。那里有成排的搭帐篷供大伙儿休息,有热腾腾的饭食和杂粮给大伙儿果腹,虽然还是要干活,最重要的是有子弟兵们巡逻协调,不时给大家加油鼓劲儿,有需要帮助的问题也可以直接询问他们,总能在第一时间得到解决和答复。
这般待遇是许多百姓们根本没想象过的。要知道在荒年之中,碰上天灾人祸,他们往往就是最先被放弃和牺牲的那一批。便是逃过了死劫,之后也只能听天由命,至于什么开仓放粮朝廷赈灾,那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东西,根本落不到百姓手中来。
然而这一次,他们是真切的感受到了郡县的庇护。便是百姓们多少有些自己的心思,可这时候真没人再打什么小九九。子弟兵们让干活,便毫不保留的使劲儿,让好好休息便躺下睡觉。至于他们说的不许随地出恭,进出之前要洗手,入口的饮水食物必须烧开,虽然条条款款的麻烦了些,也没人敢敷衍了事,一项项都认真照办起来。
沈安侯听着蜀州各处传来的消息,心中总算踏实了几分。而京中的圣人就没这般轻松了。几乎是一夜之间,从最西边的密州到最东边的闽州,几乎整个龙江沿岸都被肆虐的洪水给侵袭了。并州告急,江州告急,星州告急,宣州告急,惠州告急,和州告急,几乎每个州都恨不得伸出双手向京城讨要救援,却不知京城也不过勉励支撑,根本分不出丝毫物资送给他们。
穆岚急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可大人们还是没有一个确认可行的方案。李相倒是想再坑世家一把,好歹度过这个难关,可范家王家说什么都不肯:“三年旱灾,我们本家也没余粮了,连支应自个儿都不够,哪里还能开仓救济百姓?”
他们能忍住了不从国库要东西已经算是明大义,再多的牺牲贡献根本不可能。穆岚气的又摔了一批瓷器:“要起官位好处来,一个个比谁都积极,等到需要他们的出力,就恨不得根本没在朝堂上出现过一般!难怪父皇一直想要打压世家,竖子实在不堪与之为谋!”
他一边生气,内侍宫女们跪了一地,等收拾完满地狼藉,还是要接着想办法。李相这回是真的老态横生,住着拐杖颤巍巍的来劝他:“圣人还是得先昭告天下,安抚民心,至于如何搜集物资,众位大人们继续想办法吧。”
穆岚冷笑:“若是想不出办法,是不是就该朕下罪己诏了?总归好处光鲜都是你们世家的,要背锅要倒霉便是朕的,朕这个皇帝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相不为所动:“圣人既然是圣人,便有自己的职责。您坐上了皇位,就没了任性的资格。老臣以为您经过这几年,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穆岚气结,恨不得直接将这个老货给扔出去。可是他心里更明白,朝中如今可以没有他穆岚,却不能没有李相支撑着。好容易将脾气压下去,他有气无力的摆手:“让中书省拟诏书吧,只圣职安抚的了一时,安抚不了一世,如何平息百姓遭受的灾难,还要各位大人多加费心。”
李相继续和京中大人们撕扯,却不知吴王许昌王甚至燕王卫王都在铆足了劲儿的往穆岚头上扣屎盆子,连着支持穆岚上位的李氏也被挂起来“抽打”。天命所归这个东西向来是玄乎其玄又分外重要的,当年穆荇风头正健,不也是一场日食就不得不将沈安侯抛出来背锅么?如今天下民不聊生,可见穆岚绝非上天认定的人主,需要有人拨乱反正,才能得天道护佑。
沈安侯也听了不少消息,心中只是无奈。便是到了这种时候,大家还不齐心协力抗击洪灾,反而趁机互相伤害。林菁倒是觉得正常:“不然为什么咱们要推翻了他们去呢?让他们这般内耗,大燮坚持不了三五年,不是内乱频发就是外敌长驱直入,倒霉的都是普通百姓。”
“所以我们只能尽量多的保存百姓,有了人口,总能度过难关。”沈安侯翻着手里的传书,心中略感安慰:“那些小子们干的都不错,咱们的子弟兵更是厉害,在他们负责的区域里,几乎没什么太大的人员伤亡。”
“这回你安心了?”林菁笑他,复又严肃道:“你看这天,还在往下落雨呢,谁知道洪峰会不会再度高涨?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再确认一次人工泄洪的计划,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他要做的依旧是呆在吊脚楼里等消息,顺便下达命令随时调整各处进度。这般做虽然用脑过度,但好歹不用四处奔波,林菁还能趁机给他灌药灌汤水。沈安侯听她的话也明白她的意思,拉着她的手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不是天,不是神,做不到拯救天下苍生。我只是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便好,可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反而害我最亲近的人伤心。”
林菁这才满意的笑:“我勉强信你一回,可别犯轴了。”
“多谢有你陪着我,反而是我一直疏忽了你。”沈安侯心中突然生出许多愧疚来,他们两个来到这个世界,本应该相依为命,可随着他手里的摊子越来越大,他能陪伴在林菁身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而林菁从来没有抱怨过,反而一直支持着他,充当他坚实的后盾。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为了百姓安全可以奋不顾身,因为那是你的使命,也是你一直以来受到的训练,是你深入骨髓的素养。”林菁轻轻在他耳边说:“哪个男儿不希望自己是英雄,不希望自己成为世界的主宰呢?你有这样的本事,有这个机会,我又怎会拦着你?”
她声音轻轻的,却很有几分笃定:“查大侠说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可是我心目中最勇敢最厉害的侠客,会做出这些选择这些努力,又有什么错呢?”
“你也是我的女侠啊。”沈安侯将她揽进怀里:“咱们双剑合璧,才能所向无敌,我做的一切,军功章都有你的一半。”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更不能无所事事了。”林菁站直了身子笑到:“洪涝之中的灾民很容易抵抗力下降,被湿气和惊惧缠身导致各种症状频发,一个不好还会成为瘟疫的温床,我得再和药植园那边确认一下方子,尽快把药水儿药丸儿的送到各地,至少控制住百姓的生命安全。”
若不是为了盯住沈安侯好好吃饭喝药,她早就该进实验室做事儿了。沈大老爷也知道这一层意思,举手再三保证:“我绝不胡思乱想,绝不随便应付,一定照顾好自己。”他笑着在林菁脸上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你也是,自己照顾好自己,在我心里,你可比我更重要。”
第213章 无助
蜀州军民齐心协力,在第一时间就展开了积极的救援工作, 哪怕之后洪峰未退, 百姓们也并未被天灾吓倒,而是按照官府的安排在指定地点搭建临时住所,让更多的人能够被容纳进来。
每隔一段时间, 还有山民医者带着味道奇怪的草药给大伙儿服用, 或是一群穿着白色罩衣的年轻男女们为病人诊脉开药。都说患难见真情, 在天灾之中, 山民伸出援手帮助汉民也自然感动了不少人。尤其是汉民们渐渐发现,山民并非是他们印象中那般野蛮粗鄙,相反,这些年轻人言辞得体通晓文书,甚至还有许多闻所未闻的见解。连秀川郡颇有才名的老孝廉都对他们赞叹有加。
百姓们被安置妥当,一切走上正轨,沈安侯和林菁也松了口气。洪水虽然还未褪去,但降雨量已经在明显减少。山中的积水来的快也去得快, 或许再过五六天, 大伙儿就可以重建家园了。
更安心的则是蜀州的刺史和太守大人们。要说地方官员最头痛的,莫过于天灾人祸。其实许多时候并非是他们不作为, 而是他们无能为力。但这次却是个例外——沈侯爷将一切都准备妥当,还为他们手下的兵士进行了能力培训,专门针对洪水的到来制定了周密的救援计划。不仅如此,沈家庄子还在各处准备了衣物粮食供百姓消耗,并不需州府出钱出粮。这几乎就是白白送名声和好处给州府大人们了, 他们又怎会再无动于衷?
然而大燮到底只有一个沈安侯,也只有一个蜀州。沈大老爷在其他州府虽然也有安排,但不是亲力亲为,比起这里便差了太多。如江州闽州地广人稀不被朝廷重视,被他慢慢渗透进去安插人手的还好,虽然损失比蜀州更大,但百姓至少不用流离失所,总有休整之地,果腹之食。最惨的反而是世家林立之地,以及王侯驻守的地方。
宣州便是这场天灾之中最凄惨的地方。自从吴王带着许昌王逃离京城回到吴郡,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招兵买马扩充实力。许多平民男丁都被征进军伍中服役,而要养活这许多人,吴王唯一的法子便是提高赋税。
天下人都在前几年的灾害中掏空了口袋,宣州百姓能拿什么交给吴王?好容易等到田里的庄稼转为青黄,突然大雨降下,龙江仿佛天神的愤怒,席卷了两岸良田。许多百姓哭嚎着直接投身江中,被汹涌的洪水卷走。对他们而言,反正活下来也没了希望,还不如死了干脆。
也有不甘心就这样等死的人,拖家带口的往其余地方迁徙。可各地的官员不是傻的,若是他们接纳了流民,不好向朝廷交代还是其次,自己州府的资源够不够用才是关键。
地主家都没余粮了,官府又能为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做什么呢?好些的允许他们在城外停留,接济些许食物给他们支撑。碰上酷吏直接便派兵驱逐剿灭的也不是没有。
沈侯爷的子弟兵们不是不知道这情况,他们尽力救人,却敌不过难民太多。如今每一个山头都在超负荷收容百姓,医士为了保证人们的健康,连续几天都没好好睡过一觉。就算这样,他们能做的也没溅出太大的水花来,每天都有人在死去,剩下的人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无论朝廷还是吴王府,都陷入一片焦头烂额中。或许他们没把百姓的性命看的太重,可谁都知道人口就是底气,更遑论“得人心者得天下”。在吴王府里左右逢源混的如鱼得水的陈曦便又打起沈安侯的主意来:“我们兄弟几人从青州来时曾见过沈侯爷的庄子,那里种的不是水稻,而是什么土豆玉米,听说产量极高还不废地。”他脸上时一片忧国忧民之姿,说的大义凌然:“王爷心怀宣州百姓,为何不往蜀州借粮?想来沈侯爷并不敢违逆您的旨意。”
吴王也是听说过鸿胪寺从蛮夷处寻到高产粮食的消息的,听了陈曦的话便有些意动。陈曦一看有戏,不免更卖力游说,甚至大包大揽道:“如今我堂弟陈晨便在秀川郡,您不妨让我叔父休书一封给他,由他来做这事。”
吴王也觉得可行,立刻招来陈晨的亲爹陈安,将陈曦的主意如此这般的说了。陈安对此却是不抱什么希望:“我那逆子若是能听劝,这会子已经到宣州来为您效力了。既然王爷有令,臣自会从命,却不能保证结果如何。”
陈曦便拿话堵他:“叔父此言差矣,从来父慈子孝,明谦可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您在书信中与他陈说厉害,他又怎会不听从呢?”
陈安一点儿都不喜欢自己这个最爱投机取巧的侄儿,这时候也不客气道:“你若是能耐,当初也不至于将我儿留在沈放庄子上抵债了,又何必在王爷跟前巧言令色呢?”他说着也是来气:“沈安侯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就没点儿数么?凭什么有难让我孩儿去担,好处倒被你拿了?”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