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之间的眉眼官司沈敬并不放在心上。灵运寺在京郊不远,牛车慢悠悠的走了个把时辰就到了。这处道场是新盖起来的,开门迎客不过一两个月,都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看着人来人往香火鼎盛的样子,沈敬也忍不住思付,这里的大师只怕真有几分过人之处。
庙宇多是大同小异,沈二老爷陪着赵氏拜了几处便觉得有些无聊。看爱妾还要继续在佛前祷告,沈敬交代丫环们好生服侍,自己背着手随意往外走,准备四处看一看,找个地方歇歇脚。
灵运寺占地不小,后头还有一座小山包,沈敬看了看头顶的太阳,果断往那树荫下挪去。刚走到近前,就发现一名老和尚端坐在石凳上,眼眸微闭拨着串珠,口中念念有词。
他之前往这边走,就是看到这里有好几个石凳可以坐,没想到一晃眼功夫就来个了做早课的和尚先占了地方。沈敬虽不信佛,但也知道在庙里不能打扰僧人课业,正准备离开另找一处地方乘凉,老和尚却像知道他心中所想,直接开口道:“相逢即是有缘,施主不必有所顾虑。既然来了便坐一坐吧。”
沈敬看他仙风道骨的样子,暗付自己莫非遇上了高僧?行了个合十礼在一旁坐定,正想问问自己最近是否流年不利,老和尚便又先一步开口:“施主可是困扰于生活多有波折,天不遂人意?虽然都是些小事,可日积月累之下,总让人疲惫不堪。”
连续两次被说中心思,饶是沈敬也不得不慎重了。他站起来再行一礼,恭恭敬敬的问道:“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不过是寺中一小僧,施主无需介怀。”老和尚总算睁开了眼睛,目光清亮神情悲悯:“施主印堂晦暗,横纹顿生,可是前路不继,心中迷茫?”
不知怎么的,沈敬突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想将自己这半年来的惨淡遭遇一吐为快。老和尚却在他说话前微微一笑,手掌平推做了个阻止的动作:“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施主命格贵重,偏时运不济,身边总有人与你气场不和,相互克制,这才让你渐渐消磨了锐气,反而落下不少戾气。”
“大师果然神人!”沈敬心头大震,直接一揖到底:“还请大师教我。”
然那大师却是皱了眉头:“时不我待,你命中克星已经风生水起,不是你可以压制的了。”看沈敬有几分失魂落魄,老和尚慢悠悠道:“不过施主气运尚存,不仅可保一生衣食无忧,还能落在子嗣身上,助他们一臂之力。”
“可惜了,家有不肖子。”沈敬摇了摇头,心灰意懒,大和尚却掐着手指算了算,有些迟疑的问:“先生如今可是有两子一女?”
沈敬没想到这也能被算出,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点头:“正是。”
“然贫僧观施主气运,子嗣气运却为后福。”老和尚有些迟疑,似乎纠结于该不该说下去,沈敬看他这样忍不住催促:“还请大师明示。”
“施主的气运若是只保一名子嗣,只怕他足以一飞冲天。然而若是贫僧所算无误,那子嗣并不是您现在这两子——想来贫僧该恭喜老爷,很快又要添丁进口了。”
“果真?”沈敬先是一喜,接着便是皱眉:“大师是否还有什么未尽之言?”否则这种好消息,哪里需要他犹豫再三?
可老和尚却是又闭上眼睛,一副不愿再开口的样子,沈敬催促几句,他直接起身飘然远去。虽然不爽老和尚说话说一半,可知晓这位大约是有几分道行的,沈二老爷到底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原本这事儿不值当什么,然几天之后赵氏突然有些不舒坦。范氏大方的请了大夫一把脉,没想到一个霹雳下来:“这位夫人的身子骨没问题,这是喜脉。”
对于范氏来说,赵氏有孕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可沈敬却十分欣喜。他搂着赵氏好一番温言细语,突然想到老和尚说的话——若是前头那些还能说是老和尚认出了他是谁,故意贴合他的情况装神弄鬼,可“添丁进口”这一条,绝对只能是未卜先知。
“不行,我得再去一趟灵运寺,把事儿问个明白。”若说以前没这念头也就罢了,如今他信了老和尚的话,知道赵氏肚子里的儿子就是真正能带着他沈家飞黄腾达的子嗣,他哪里还能坐得住?总要得出个确切的法子,保证这孩子以后真能够一飞冲天。
说干就干,沈敬第二天便请了假往灵运寺跑。虽说他只是个六品官身,但也不是普通和尚能够得罪的。一通询问下来,他总算找到了那天的老和尚,居然正是灵运寺的主持成一大师。
听得沈安侯的来意,大师沉思良久,还是开了金口:“贫僧妄言一句,还请施主恕罪,不知施主是否有一子体弱多病,甚至好几次命垂一线?”老和尚耷拉着眼皮轻声问:“血脉天性便是如此,那孩子有您气运护佑,方能活到今日,可他也同样消耗着您的气运,分薄了未来这孩子的前程。”
“竟是如此!”沈敬心中一动,这老和尚说的分毫不差,沈淞不就是那个病秧子?
想起自己那无用的长子,沈敬只有满满的厌弃。似乎感知到他的心绪,老和尚带着几分无奈的劝道:“公子与您乃是血缘天定,如今的局面也并不是他的错。施主可莫要肆意妄为,做下不可挽回之事。”
沈敬哪里想到这老和尚如此犀利,赶紧掩饰性的笑了笑:“大师说哪里话,那逆子也是我的亲子。”
“施主能如此想就好。”老和尚叹了口气:“非是贫僧不愿多说,实在骨肉亲情乃天道所定,勉强拆散更是有损功德。功德气运本是一体,您若功德有缺,原本的贵气也要跟着消散,反而得不偿失。”
沈敬这才悚然而惊,知道自己差点犯下大错,便更加虔诚的问道:“只我身为男儿,到底不甘心就这样平庸下去,连带着我的孩子们也要低人一等。大师可有什么法子能扭转这一局面?弟子虽家资不丰,也定会奉上贡品香油,一年三节给贵寺添些香火。”
老和尚摇头:“香油钱财不过是外物,贫僧答您一句话,只怕这辈子的修行便毁了。”然沈敬哪里愿意就这样放过唯一的机会,软磨硬泡了许久,最后干脆在老和尚面前一跪:“求大师赐教,否则弟子长跪不起。”
成一大师没想到他竟然能做到这一步,只能愣在当场,良久才叹道:“罢了罢了,此事本是我开的头,天意难违,只能做下去。”他将沈敬拉起来,请到蒲团上坐好:“既然血脉所在不能更改,唯一的法子便是换一个和您有血缘关系的人承担这部分气运。那承担之人与您血脉越近,对您和您公子的影响便越小,只是此法万望施主慎重,毕竟子嗣来之不易,真给了别人,可就要不回来了。”
“大师是说过继?”沈敬眼睛一亮,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茬?不过过继之人只能是自己血亲,而老沈家……除了他,只有远在松江的沈攸,和死对头沈安侯了。
“除此之外再无他法了吗?”沈敬还不死心,老和尚却是摇头:“这是唯一的法子。且大人一定切记,过继也得公子和您所选血亲都真心愿意才行,此事可万万不能强求。”
沈敬得了老和尚的准话便回去琢磨了:他厌弃沈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能将这个败坏家运的逆子赶出门外,还能让他分薄了沈安侯的气运,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唯一的问题是,沈安侯自己也有儿子,凭什么接手他这一个?
然而赵氏肚子里那个才是他的希望,就算再难,他也要把这事情给扮成了。沈二老爷想了一宿,终于有了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于是在他的一番安排之后,一位老道人被他请到家里。
第104章 大师(下)
范氏和赵氏对他请了位道长进家门有些不明就里,沈敬便故作严肃:“我这几日夜不能寐, 总觉得心中不安, 正好路遇这位大师,缘分如此,便请他来为我看看风水。”
范氏半信半疑, 没想到老道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便似乎发现了什么, 乃问道:“耳房那边是不是住了位公子, 乃是丙戌年七月十七出生?”
这正是沈淞的生辰, 范氏点头道:“那边是我长子,可有什么不妥?”
“公子自然是没什么不妥,只这生辰却与老爷反冲。”老道士很是说了一番玄之又玄的话,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老爷与公子相冲,一来不利于仕途,二来有损安康,日积月累之下只怕家宅难安。老爷最近夜不能寐,只怕就是上天示警。”
范氏没想到老道士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第一反应便是此人是个骗子, 想要对沈淞不利。然而看到沈敬若有所思甚至颇为动容,她强忍着将破口而出的话咽下, 反而哑声问道:“大师可有什么化解的法子?”
“老爷与少爷父子情深,老道本不该置喙,也省的落个断人亲缘的业报。只如今府上已经危如累卵,老道也只能拼着天降惩罚多说几句了。”
他给出的法子便是将沈淞过继出去:“听闻隔壁沈府与贵府已经分家,将大公子过继过去便是最好。一来血脉犹在, 想来并不会亏待了大公子。二来大公子和老爷从此不在同一家谱上,自然了了这份气运纠葛,相互再无妨碍。”
把儿子甩给大房?这倒不是不可以。范氏很快便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如今赵氏怀孕让她感觉到了极大的威胁,沈淞对她而言形同鸡肋。大房家大业大,还有老太太坐镇,自然不会亏待了沈淞这个长孙。
虽然心中有了决断,范氏脸上却已是泪水涟涟,直接跪倒在沈敬脚下哭泣:“老爷,那可是您的亲儿子,是您疼了十几年的长子啊,您……可不能就这样抛弃他。”
沈敬虽然自私又狠辣,可虎毒尚不食子,他对沈淞哪里又会真的丁点儿感情都没有?听到范氏的悲鸣,他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我哪里又想这样,可咱们还有湛儿啊,总不能……总不能……一家子就这么拖下去吧。”
这一刻,连他自己都相信了,并非是他要抛弃长子,而是为了这个家不得已而为之:“大哥虽然对我心狠,可对子侄还是不错的。淞儿跟着他只会过的更好。”
“可是淞儿是我们的孩儿啊。”范氏再也支撑不住一般倒地痛苦,沈敬便与她相拥而泣:“都是我无能,淞儿身子骨不好,我却没法给他延请名医,寻找药材。你就当是为了淞儿,大哥总比咱们能干些。让他跟着大哥,只要他能够好好活下去,咱们便不枉养了他一场了。”
两人哭的情真意切,在自己院子里听了全部戏码的沈淞几乎站立不稳。孔氏有些担忧的扶住他,他惨笑着摇头:“你放心,我不会就这么倒下的,我还得跟着大伯过好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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