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侯便摇头:“自古文章憎命达,我以前不懂这个道理,现在却是想通了许多。只是我到底疲懒惯了,拾不起了年少热血来,是以只能写写文章。”他自嘲的笑笑,有几分沧桑:“朝中多的是愿意为您肝脑涂地的贤良人才,可不缺我这个入土快半截的废人啊。”
这话竟无端的听出几分怨怼,穆荇先是微怒,接着又是无奈:“你又何必如此呢?我不过要你一句准话罢了。”
“我若说我心中只有百姓,只有燮朝国运,您又真能信么?”沈安侯嗤笑道:“您可别忘了我是谁,当年在上书房,成绩最好的从来都是我。您说您惜才,想让我出仕,这话我是信的。可您要说对我全无芥蒂,能用人不疑,恕我大胆,我真没法相信。”
看穆荇沉默不语,却并没有恼羞成怒的征兆,沈安侯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回是赌对了,这位对自己真有一种别样的宽容。其实说的直白点,这便和大点小说中那些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总希望身边还能保留一位知根知底能够平等对待的友人一样,穆荇日复一日的如履薄冰斗智斗勇,除了权利带来的安慰,也同样需要一些普通人之间的“人文关怀”。
“您身边多的是愿意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臣下,可惜我是不怎么愿的。”沈安侯决定再接再厉,顺便试探穆荇的底线。故意无视这位至尊皱起的眉头,他淡声说道:“当然,若是您摆明身份,我自然该尽到臣子的职责,可那也并非是对您,只是对皇权罢了。”
“谁是正统,我便效忠于谁,这正统不是血缘,而是看谁坐在皇位。这是我在上书房里学到的为臣之道,也是我立足于世的底线,所以但凡您有要求,我都会尽力做到。”
“但从感情上来说,有些人已经留下了印记,便再难以抹去。”沈安侯脸上渐渐浮现出怀念的神情:“我有时在想,或许不仅仅是我,便是您,也会偶尔怀念上书房的那些时光吧。真是弥足珍贵啊。”那时候皇子们还上演着兄友弟恭,一派和乐融融,“那时夫子便教导过我们,身为人臣,有时忠义不能两全,当舍义气而全忠诚。却没想到竟被他一语成谶,正是我如今的写照。”
这一句句话听的穆荇身后的林内侍冷汗都快浸湿了衣衫,偏沈安侯还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无所谓。穆荇的表情一直没有多大的变化,可林内侍却敏锐的感觉到,这位喜怒不定的主子此时虽然算不上开心,但也并没有愤怒到极致。
若说揣摩心思,沈大老爷比林内侍还是差了一线,虽然直觉穆荇不会一回头就让人来砍了他,但还是有些担忧。正好这时有伙计送上酒水,沈安侯咬咬牙,直接提起酒壶一通灌,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中站立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低声吟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他的声音慢慢变得高昂,到最后两句几乎是吼了出来。穆荇和楼中客人们虽然听不懂其中两句,可整首诗中悲壮与洒脱交织的心绪却几乎满满的要溢出来。不知是谁起头叫好,没一会儿楼里便是一片称赞之声,唯有穆荇低头沉思,仿佛又看到许多年前,那清俊少年高谈阔论的风华。
沈放沈安侯,他从来都是这样骄傲。再多的潦倒困境也磨灭不了他的棱角,只会让他活的愈发潇洒自如。
“你果然是一点儿都没变。”穆荇低声说道,言语间竟带上了一丝轻松笑意:“我也并无他求,只你愿意继续为燮朝百姓尽一份力就好。”谁人不知太子是沈安侯心中的白月光,若是他刚刚真的直接拜倒在地宣誓忠诚,那才显得凉薄而虚伪呢。
“我向大燮之心从未改变,多谢圣人宽宏,不计较我的僭越之言。”沈安侯心下大定,开始就坡下驴。这次看来是顺利过关了,说不定连之前“太子心腹”带来的遗患都能化解大半。
一来一往间,两个男人之间的气氛便缓和多了,虽然还是尬聊,总好过阴阳怪气的说半句留半句。沈大老爷虽然不耐烦,但到底知道不能做过了,表达心意后便不着痕迹的捧着穆荇。林内侍站在后头看的叹为观止,他可从来不知道自家主子有这么好性儿,这种几乎被人驳了脸面的事儿如果换一位大臣来做,哪怕是朝中的某位相爷,只怕也讨不到好处去。
可是就像穆荇无条件信任楚怀一样,现在的沈安侯便完全契合了圣人设想中的沈侯爷。既然本就是心中有数,被沈大老爷这般“直白”的对待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他心中甚至还有些窃喜,沈安侯到底还是对他低头了,虽然没有明着说效忠之词,可他话中的意思不就是这样吗?
这便是人性之怪异。朝中多的是对穆荇叩首表衷心之人,他却根本不为动容,甚至常常弃之如敝屐。可沈安侯这么别别扭扭的说了一句半句,却让他如获至宝,甚至心生安慰。世人都说男子追求女子,最爱的便是求而不得,其实又何止是男女之情?轻易得来的东西总是容易被轻视,苦苦追求到手的才会视若珍宝。
作为当年上书房的第一人,哪位皇子没幻想过自己登上高位后得他相助辅佐?如今事情终于成真,沈安侯也依旧是当年的沈安侯——甚至比以前更加耀眼,风度更是无双。在穆荇看来,这便是他的一场胜利,他开心还来不及,又哪里会苛责沈安侯呢?
沈大老爷却全然没有穆荇的好心情,只觉得陪上位者聊天比爬山剿匪还要累。只是穆荇兴致正浓,甚至眼见着越发愉悦,沈大老爷也不能生硬打断,平白惹他不快。就在他纠结的档口,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争执的声音,且越来越近,已经快上到三楼来,显然是酒楼的护卫并没有把人拦住——或者是顾忌来者的身份,并不敢真放手阻拦。
来的人大概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沈大老爷和四楼的各位清楚的听到有人叫嚣:“不就是个破酒楼吗?凭什么这么多规矩?”
这是来找茬儿的?看穆荇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沈安侯心中一喜,便是平时再不愿意惹事,这会儿也得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望您恕罪,我好歹是望江楼的东主,只怕得下楼去看一看,免得管事不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你连圣人都随意得罪了,整个京中还有谁算得上是“不该得罪的人”?林内侍在心中疯狂的吐槽,穆荇虽然皱了皱眉,却显然不是冲着沈大老爷去的。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是陈家的人,你去看看也好。”
涧河陈家,四家五姓之一,穆荇后宫中最受宠的陈贵妃便是陈氏嫡出,而三位相爷之中的侍中陈平是现任陈氏家主,尚书左仆射陈广若为陈氏旁支。沈安侯脸上不动声色,脑子里飞快的划过陈家的资料,在心中暗暗思付:这陈家的脸他是打呢?还是不打呢?
第94章 何谓风流
沈安侯从四楼往下走,正好将人堵在三楼往上的楼梯口上。眼见着望江楼的管事并护卫们一脸为难勉强陪笑还是拦不住这群带着鹰犬爪牙的公子哥儿, 沈大老爷便是嘿然一笑:“往常只听说过店大欺客的, 倒不知还有这样大的‘客人’,生生欺压到我们店里来了。”
为首两位公子长的有几分相似,管事的小声在沈安侯耳边介绍:“这是陈府嫡出的两位公子, 身量高些的那位是陈侍中的幼子陈旭, 年纪小些的是陈刺史家的三公子陈晨。”
陈家这代嫡出的兄弟两人, 陈侍中是家主, 另有一名嫡亲兄弟任寿州刺史。沈大老爷眯着眼看那鼻孔朝天的陈旭,这位可是宫中陈贵妃的亲弟弟,算起来还是上头坐着那位的便宜小舅子。
“可惜了,这架势明显不能善了,就是不知道陈贵妃的枕头风有多厉害。”沈大老爷心中有些无奈,面上却是不显,只问一旁的管事:“按说楚大郎送了四楼的贵宾卡给陈家,这番阻拦又是为了何事?”
管事的却是一脸苦笑:“东家有所不知, 陈小郎君是个不拘小节的, 有好几次在四楼用膳喝高了些,不小心便毁了不少书画诗作。侍中老爷听到这事儿后便特意交代了楚东家, 往后只让陈小郎君在二楼,切不可再往上走了。”
陈侍中倒是个知礼的。楼上的穆荇听到这话,在心中给这位相爷打了个好评。沈安侯嘴角却是一抽——这个老狐狸,三楼四楼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他陈家可不能丢脸丢到这群人面前, 说不定就得罪了哪家无辜树敌呢?
只可惜陈小郎一点儿没有领悟自家亲爹的良苦用心,还在梗着脖子叫嚣:“你们懂什么!这叫潇洒倜傥,是风流!岂不知名士便该突破桎梏抛开樊笼,只随心所欲方是真性情。”
沈安侯一脸黑线的打量这个孩子,这是被爹妈教的多单纯才会说出这种话。年纪不过十七八便一口一个“风流潇洒”,神特码的“随心所欲”啊,你家大人没告诉你随心所欲之前得考虑有没有妨碍到别人?
看着眼前的东家做沉思状,陈小郎君有些得意的瞟了身后堂弟一眼。若只是他一个人来,在二楼吃饭也就罢了,可这次是多年未见的堂弟好不容易进京,自己总要显摆显摆。
这东家明显是被他说动了,陈小郎君决定再接再厉:“这位东家可知道京中沈侯爷?这位便是真正的风流名士。他的事迹无需我多说,只一条——他何时在乎过别人的想法?挂印便出京采风,回京便作惊世文章,我父亲想要拜会他也敢直接把拜帖扔出门来。我虽文采有所不及,但这般风仪却是想要学一学的。听闻你望江楼本也是沈侯爷的主意,东家既然是个能做主的,想来和沈侯爷相熟,该明白我的一番心思吧。”
这小家伙只差没在脸上写着“快支持我”四个大字,沈安侯已经是嘴角眼角一起抽搐。自己明明是出来打脸的,怎么变成无辜躺枪了?说不定这小少年还是自己的脑残粉呢,就不知道他亲爹听到这话会做何感想。
楼上的穆荇在一愣之后忍不住捂嘴轻笑,对陈家的恶感倒是全部消除,只好奇沈安侯要如何化解这个问题。在他想来,沈大老爷会把人请上四楼,再亮明身份一番教诲,必然能让陈旭彻底拜服。却不想下头沈安侯已经摇头了:“陈小郎可知一句话,叫做‘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陈旭一愣:“这是何意?”
“小郎君既然是世家出身,当明白何为世家。流传千年的家族能够一直兴旺,自然有他的原因,也自然被人们所推崇。”沈安侯目光灼灼的看他,无形的压力释放开来:“那么为何世家的传世宗旨各有不同,却极少互相羡慕,反而一心想要学习世家规矩的,大多数都落了个画虎不成反类犬呢?”
陈旭哪里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他小人家不过就是来吃个饭罢了。便听沈安侯继续说道:“学我者生,是汲取其中优秀之处化为己有,不断超越,而似我者死——市井中有句俗话,叫做‘美人在骨不在皮’,光是学习皮相有什么用?”
小少年已经完全傻掉了,半天才缓过神来:“你的意思是我如今不过学习沈侯爷的皮相,却没学到精髓?”他颇为不服气:“你又是何人,凭什么这么说我?”
沈大老爷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挺直了身体,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双眼中充满睿智:“在下不才,正是小郎君口中说的沈侯爷,沈放沈安侯。”
“嘶——”陈旭少年没忍住发出一个牙痛的抽气声,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家大哥告诉他的话:“望江楼身后不俗,两位东家一位是名满京城的沈侯爷,一位是世家出身的楚小将军,你去了那儿可不许嚣张,说不定就遇上真佛了。”
可不就是被乌鸦嘴的大哥说中了吗?小郎君一脸懊恼,只希望能够时间倒流,自己从未出现过。沈安侯看他的表现也有些明悟:只是个好面子受宠的孩子罢了,便是骄纵些,却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儿。
“相逢即是有缘,我们便楼上坐吧。”沈安侯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开通往四楼的通道,率先往上去。陈旭老老实实的吩咐身后随从去一楼候着,自己带着陈晨硬着头皮跟上沈安侯。
穆荇这时候还在琢磨沈安侯那几句话,只觉得确实是真知灼见。其实相比世家,他们老穆家最多只能算是暴发户,要说心中没点艳羡那是不可能的。可沈安侯说的好,羡慕不要紧,便是学习也无所谓,只是需要得其精髓,再化为己用,才能同样世代流传,千古不衰。
带着小客人上楼,沈安侯没再往穆荇身前凑,而是另外开了一桌,要了些精致的小菜。陈旭和陈晨还有些拘谨,沈大老爷便笑:“刚刚听你说我是个风流名士,我却是不敢当的。如我这般闲散之人,其实勉强算个狂生吧,要说风流人物,却还得在朝中寻找——比如朝中的三位相爷,再比如,当今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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