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只是……你又如何断定这孩子娩出的时候已经死了?”长公主心有余悸道。
这婴尸也腐烂了一月有余了,再加上婴孩娇嫩,相较于母体要消蘼得更快一些。李归尘将整具尸首自胞衣宫体中剥离出来的时候, 淡淡青绿色的血肉便如同将要融化的椴蜜, 再经不得任何翻动了。
一看身下,果不其然是个皇子。
蒲风看了几眼尸首, 只觉得心头起了几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有些嗓音喑哑道:“若是再早上半个多月,倒也能根据胞衣的颜色判断此事,可现在腐烂严重,实在是看不出了。死人是不可能生出孩子的……不过还有一点,若是贵妃入棺的时候还有一息尚存娩出此胎的话,不大可能将整个宫体也这么生出来,再说了,棺内如此整齐,哪里有半点挣扎的痕迹……”
长公主听得将信将疑之时,李归尘忽然将话音儿接了过去,清冷平静道:“再有,这孩子的肺叶干瘪不曾充盈过,的确是胎死腹中的征兆。”
肺……长公主脚下一软,咬着牙扫了一眼婴尸更是面上失色,有些诘问李归尘道:“即便是夭亡了,说到底也是皇家的骨血,杨大人便是如此敢冒天下之大不违?”
蒲风闻声也定睛在了那副婴尸上,只见李归尘莹白的手指间捏着一把煅淬得闪着寒光的小刀,而他正垂眸看着面前敞开胸腹的细小尸首,面上是令人望之生寒的神色。
可他只是淡淡道:“还请长公主恕罪,若非如此不能理清一些事情。”
这句话实在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可蒲风心中蓦然一痛。她隐隐觉得此事背后的真相无人可以承受。
公主迟疑着点了点头,蒲风便有意补充道:“贵妃身后的尸斑淤血并不重,想来死前曾有失血,且周身没什么伤痕,我想这问题大概还是出在什么病上……”
说实在的还有蒸尸熏酽醋之类的法子,不消多想也该知道肯定可是不能用了。
“现在定下死因尚早。”李归尘轻叹了一口气,只因他细细检验了婴尸,更觉得此事很难下出定论了。
即便是贵妃不出事将此胎生下来,只怕更是一场轩然大波——这小皇子的脚上只有二指,有些像是牛蹄子,是个畸胎。
这样看来,原本京中流传的那些闲话早晚会变成一柄利剑,直中大明的心房。
或者,弑君弑父之说盛起之事,正是景王兵临城下之日……可问题便在于,如今新帝并没有将此案交给他去办,只是让他镇压京中关于“阴胎”一事的风言风语罢了。李归尘能感觉到圣上自从登上了宝座之后,整个人已经开始慢慢变化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风姿绰约的长孙公子。
即便圣上当年的那副模样大抵也是一种伪装罢了。
无疑圣上想要隐瞒什么,是以当时张全冉才会如此敷衍了此事。如今圣上打算防人之口,已经是棋落下风了。世上哪里还有密不透风的墙?
蒲风的话又将他的神志牵回了面前的尸首中来,“小皇子是不是……已经长牙了?”
他一早扒开唇瓣就看到了青紫的牙床上的确是上下各有两颗刚刚萌出的小牙,那是一种覆上了浑黄粘液的乳白色。
蒲风看在眼里,完全不能解释这婴尸为什么看起来会这么大,明明只是个胎中不足八个月的孩子,何以还长了牙出来?
长公主经受频频打击,红艳的丹蔻也掩不住唇色的苍白,“实在是,不祥之兆……”
便是在这一天夜里,皇城内太监宫女的居所里已经开始流传着新一轮的“秘闻”了:“这刚刚过世的那位主子果不其然怀的是个阴胎啊,你们听说了吗?万岁爷身边的红人,也就是那位锦衣卫的杨大人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来……说是那孩子长了一嘴尖牙,娘死了还能躲在肚子里吃五脏呢呢,哎呦……一直到最近足月了才自己爬了出来,开棺的时候还活着呢……杨大人一看是个妖孽,当机立断就给一刀杀了,说是那腔子里面根本就是没长心呢……”
自然也有胆子小的,正缩在被子里轻颤着支吾道:“哥哥快别说了,你今儿出宫没看到,养心殿里的田灵公公……就是因为和对食儿多说了几句阴胎的事儿,今天上午刚被张文原给当众绞杀了……说是这事不能传的,会丢命的……”
围坐在一处的三个人都有些悻悻,有一人啧啧嘴道:“那便不说此事了,你们可听说了,翊坤宫的猫都散了……”
“猫散了?前一阵闹得厉害,也不知道大内里哪来的那么些个猫,见天儿地上翊坤宫扎堆儿浪叫。我就是听我师父说啊,你们也别往外传……”
“快说,快说。”
那人面露了得意神色:“说是那早先死殉了的德妃娘娘啊,死后化到猫身上了,这猫最长命,有九条命呢,什么干净的,不干净的,都瞅得见。德妃娘娘死得冤要索命了……”
“得了吧,成天听你那倒霉师父跟你胡说八道,我可不信,睡觉吧睡觉!”
也不知是众人真就这么困了,还是说“德妃”这两个字触了大家的霉头。这先帝的事,能不说便不说,反正也说不清楚,又远比“阴胎”的事无趣多了。
果然这人一闲了,就容易生出一些多余的好奇之心来,惹了是非也不知。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这房檐之上一直都有人掀了瓦在偷听,他们今晚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尽数转为密函上的字节递到李归尘手里。
明月无言将尽的时候,在京城的各坊市胡同间,月光阴蒙渺无人烟,却有大片大片的小张黄纸如同雪片一般飞舞在清冷的街头。
那上面写的是短短一则小故事,讲的正是此前说书先生提起过的隋炀帝的陈妃身怀阴胎食母之事。一柱香后整个北镇抚司几乎倾巢而动,趁着黎明前的无边暗色捡拾着这些字条。
李归尘的书案上叠放着以万计的黄纸条,明灭的烛火后是他漆黑深邃的眸子。
“现在便按捺不住了吗?”
一个时辰过后,天色初明,街上终于有人走动了。除了路面上多了些不引人注意的炭灰之外,没有人知道到昨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然而胡同旮旯的柴堆边正有两个本该去上私塾的小童蹲在那玩石子,那光滑的小白石蹦蹦跳跳地弹到了柴火和墙面的缝隙里……“你看,这里有好多黄纸啊!”
“一会儿拿去给先生看看,这里面写的好像是个故事呢……”
这字条自然是收不净的,只怕未及黄昏,京城中已经是民心有变了。
蒲风自打昨天傍晚出了法华寺就吐得撕心裂肺的,晚饭八成也没吃……然而那股腐尸的味道只怕是洗上半个月才能下去。他镇守在北镇抚司的时候,转念间总在想她可否睡下了,有没有做噩梦……所以一待天明他就借着换便服赶紧回家了,他不放心。
“早知道你回来就多熬些粥了,你看你这眼下黑的,昨天晚上可是又没睡……”蒲风一见到他难免有些嗔怪,而李归尘看着她唠唠叨叨的样子忽然就笑了。
只可惜事态紧急已经由不得他在家逗留,李归尘一身素服刚要出门的时候,裴彦修正串门来。
裴大夫远远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眉头皱成了一团,不过难得没数落他而是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避秽丸。
“我的杨大人,老夫把妹子嫁过来可不是为了跟你受罪的。”
李归尘回头望着站在树荫下擦着石桌的蒲风,也意识到自己近来事忙,的确是有些顾不上她了……虽然她一直都是言笑晏晏的样子,从不和他抱怨什么。
他正歉疚地想着等这波风浪过去了,要如何还还补偿她,裴彦修却忽然紧紧拽住了他的袖子,沉着脸色和他说了几个字——“装聋作哑,点到为止。”
李归尘一顿,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你也曾说过的,‘见之生不忍见其死’,何况他于我有救命之恩。”
再者,平心而论圣上并不失为好皇帝,一旦干戈动,将会是上万无辜百姓生灵涂炭……这事情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又如何能装聋作哑呢?
这一次,不能再姑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要放大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