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西景王微笑着又坐下了身去,与皇长孙笑道:“皇侄识人倒是好眼力,小小年纪便能替圣上分忧了。”
“王叔过奖。”朱伯鉴也笑了笑,继而望着蒲风和李归尘正色道,“既然皇爷爷将这案子全权交给了你二人,此前萧少卿说了什么也只好作罢了。”
他说完这话,萧琰僵硬的笑意就如拼在了一起的破碎瓷器,轰然就颓垮了下去。朱伯鉴抱着臂打量着李归尘,沉吟道:“李归尘也好,杨焰也好,暂且不论。萧大人既怀疑蒲评事,为了避嫌,审查此案也只好是以你为主了。余可以再给你一天时间……”
李归尘躬身行了礼:“不敢再拖延时日有负圣上恩典,此时此地,臣已可当场将此案辨明。”
萧琰神色大乱,不合时宜地惊慌道:“夜色已深,伤了二位殿下的尊体又该如何是好?”
朱伯鉴冷声道:“萧大人还不退下,难道要余派人将你请出去吗?”
萧琰躬身埋着脸,连连退到了人群中,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众人皆以为李归尘会将此前萧琰带来的人证一一盘问,故而不少人心道这案子只怕是又要审到半夜。
可李归尘一开口,将他们惊得有些咋舌。
“臣本愚钝,可若想探明白这血书案,却是不得不提起日前锦衣卫指挥使骆仪新之死。”
众人都知晓此事,骆仪新这几年来一直都是锦衣卫的统领,他这一死任谁也看得出是给夏冰腾位子。少数久在官场的人不由得回忆起杨焰与夏冰可谓是血海深仇,却是不知道杨焰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李归尘环视了众人道:“诸位大人想必心知肚明,骆仪新落马的一大起因便是日前大内失踪了十数宫女,而后与皇城之内相连接的海子上便漂起了浮尸,这些浮尸被认定为那些宫女,故而此事直指锦衣卫守卫皇宫失职。然而,这件事绝非如此简单,反而暴露了很多问题。
其一,这些死者并非宫女。且依臣之见,想偷运这么多宫女尸体出宫,无论是水路还是城门都是行不通的,故而凶手才用私妓房的年轻妓女替代。
其二,刘仙虽认下了杀害释明等人的罪名,却唯独不承认水女案与自己有关。且一夜间杀害十数名年轻女子投尸,单以刘仙一人之力,并不可能达成。”
萧琰不顾一切地插嘴道:“刘仙本人便是锦衣卫子弟,少不得认识什么落魄锦衣卫,便是如你这样身份的。”
“你且记住了此点!”李归尘瞥了他一眼,继而又道,“萧琰所说的状书伪造的确不假,可这始作俑者却并非是蒲评事。只可惜血书案的凶手刘仙已死,可大家理应记得,刘仙曾不止一次提起过自己有位知己,且不愿透露其姓名,恐其遭牵连。
一如萧琰所言,此案确是有人抓住刘仙嫉恶如仇且郁郁不得志等特点教唆其为了‘正义’杀人,可这教唆之人究竟是蒲评事这样一个与凶手仅是查案往来之人,还是他临死仍念念不忘的那名所谓知己?”
西景王道:“一派胡言。”
李归尘望着他正色道:“并非胡言。实则就算是臣不出来纠正,萧琰此人的那番话也是经不得推敲的——动机并不连贯。若是蒲评事单为了一举成名而有意设下此局,刘仙自然在她掌控之中,如此一来在水女案发生之后,蒲评事怎么会意识不到此案与刘仙无关?
如此一来,她必然会顺理成章地将此案尽量从血书连环案中剥离出去,这样日后才能自圆其说,又怎么会在方才直言驳斥水女案并非和骆仪新及失踪宫女有关?这便是破绽其一。”
萧琰摇了摇头,微笑道:“即便如此,蒲风此人写了妖书才牵扯出这些祸事,难道就能逍遥法外了吗?”
然而就在这时候,蒲风忽然就跪倒在了西景王和皇长孙面前大哭道:“此书乃是罪臣家父遗著,家父此生郁郁不得志,临死之愿便是让此书能为人所见,劝人向善……如今罪臣也算出人头地,替父印刻出版此书只为尽了这份微薄的孝义,还求王爷和殿下成全……再者这《业镜台》所书的本就是阴曹业镜上显示的荒诞之事,又谈何萧大人说的那些呢?”
朱伯鉴见蒲风哭得几欲昏厥,这些话听着也是颇为令人动容的样子,唇角忽然轻轻挑了挑,心道这丫头果然聪明。西景王可是世人争相传颂的大孝子,她便借着西景王有意维持忠孝的一点,将这罪名推了出去。
自己曾和她说“南楼客已死”,其实只是要她宽心罢了。毕竟书是不是她写的已无人可考了,加上她不顾脸面地在众人面前这一大哭,若是再严加追究她的责任反倒显得过于无情,惹得非议了。
果然西景王揉着眉头扬了扬手道:“所谓‘百善孝为先’,本王亦感于蒲评事的至孝之心,此事稍后再议罢。”
蒲风这才站起身来拜谢了王爷,退到一边继续垂泪去了。
李归尘见她如此,心中的羁绊也算是减轻了大半,终于轻叹了口气拱手道:“有一点还需禀明:刘仙此人,乃是先前因杨焰案受到株连,而被罢黜的锦衣卫百户刘鹤清之子。”
众人中已经有些骚动,而长孙殿下的手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层冷汗。这各中利害,他终于算是理清了,这才明白了皇爷爷为何会给李归尘留一封亲笔御书。
他舒了口气问李归尘道:“如今,你便直接公布真相罢。”
李归尘顿了顿沉声道:“此案中——真正的凶手先以《业镜台》及一些伪造的状书引诱刘仙作案;而后派人模仿锦衣卫同时也是刘仙的同伙诱拐宫女、杀害妓女设出此两重的障眼法,意在扳倒骆仪新、扶正夏冰的同时,诱导断案者将此案推断为刘仙的同伙所为,也就是那些同为沦落人的锦衣卫子弟;最后,买通告状的人家,萧琰再于众人前以直属长官的身份栽赃蒲评事,更加之此书乃是蒲评事所作,算是人证物证俱在,便可一口咬定此案为蒲评事所为!”
西景王的脸色已经阴沉了下去,众人短短时间内接连大惊,现场已经是鸦雀无声了。
而李归尘低沉的嗓音便像是自西方颢天传来的钟磬之音,只听他字字掷地有声道:“若非圣上明断,臣的话想必无人会听,更无人相信。只待蒲评事被认定为罪魁关押入北镇抚司诏狱,到时必然会根据水女案牵扯出刘仙的身份,再牵连出此案与本人,也就是前锦衣卫镇抚使杨焰密切有关!教唆罪臣子弟潜入大内诱杀宫女的罪名,非凌迟不可平息圣怒!”
李归尘说到此处,萧琰已经被吓得瘫软在了地上,他无情扫视了一眼此人的丑态,继而望着西景王淡淡笑道:“届时非但是蒲评事与在下必然百死不足以平罪,就连举荐我二人之上位者,亦是身受勾连!此局细节之精妙、涉及之广泛,只怕是……”
西景王啜了口茶插话道:“十年来,能神断如此的,果然还只有你一个杨焰罢了。”
他笑意不减,垂眸道:“王爷可知此案乍一看来虽是天衣无缝,却还有一个破绽。”
西景王持着茶杯的手一晃,琥珀色的茶汤顺着杯檐滴在了他的锦袍之上。
“凶手起初并不能断定,审查此案之人正是蒲评事,所以……”
李归尘说到此处,萧琰忽然就爬了过来抱着他的腿,满脸涕泪不堪道:“明如,是做弟弟的错了……”
他尚还没来得及说完嘴里的话,李归尘拔腿而出,自他手面上走了过去,毫无迟疑。
萧琰望着西景王,这才大梦方醒似的捂着红肿的右手怒骂道:“老子自从知道你没死的那日起,就谋划着此局,想着为国除害!你这奸臣自是死过一回,他日纵然得一息苟喘,亦是早晚死无葬身之地!我萧琰纵然今日沦落至此,也必然亲眼得见你死无全尸……”
李归尘自然知道萧琰跳了出来堵住自己的话是为了保全幕后之人,而自己现在既然没有十分的把握,便不宜将西景王过于激怒。既然西景王已经示意萧琰将罪名全揽了,自己还不如暂且缓兵先卖西景王一个面子。
只可笑,此时此刻萧琰还以为自己只要替那人揽了所有罪名,西景王就不会任他因此而死。
萧琰此人……自始至终都是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罢了。如今上面既打算弃他,便是唯恐他不早日成了没嘴之人——而死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
西景王终于摆出了架子厉声道:“来人,剥去萧琰此人官服,交由北镇抚司严加审理,务必让他指出可有同党!”
此言落地,立马窜出来两个锦衣卫将萧琰按在冰寒的地上,不由分说地剥去了他的衣冠,将跪着的他绑了起来。
李归尘眸色平和地望着他猩红的眼睛,俯身在他面前一字一顿道:“你一时死不了的。到了里面,咱们再一桩一桩接着算。”
萧琰挣扎欲起身,却被锦衣卫径直掰得胳膊脱臼,而他疼得眼前昏溃之时,满目都是月色下李归尘离去的背影,依旧是那般坚毅而硬朗。
想想幼年之时,他们也曾一同玩耍打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