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风硬着头皮道:“更深露重,不知王爷到此……”
“听闻我大明的官员竟被人如此残杀了, 本王岂能坐视不理?”西景王玉立在蒲风面前, 抬眸将这凶杀之地环视了一圈, 这才神色倨傲地俯视着李归尘身上的血衣, 沉声道,“不愧是杨昭的儿子, 连本王都以为你死了。”
李归尘垂眸道:“臣等奉命来查这血书案,至于臣究竟是何人, 又与此案有何关系?”
西景王闻言点了点头, 平静道:“有趣, 本王正是来解决这案子的。”
蒲风一听这话, 皱着眉思索了良久, 终于还是铁下了心咬了咬牙道:“王爷忧国忧民自是社稷之福,只是此案的案情尚未明了,依臣愚见,此间必然还有隐情……”
“哦?是吗?”西景王微微举起了带着墨玉扳指的左手, 自檐上忽然飞身而下了四名王府里的公公, 个个武艺精绝。
四人虎视在他俩面前,蒲风眉头皱得更深了。只因这西景王爷怎么看也不像是来查案的, 更像是来找茬儿的。
就在他们对话的这么点儿工夫儿里,刘仙已被西景王带来的人控制住了,他面如死灰地望着地面,丝毫没有要挣扎的打算。
蒲风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边听着西景王负着手正色道:“如今父皇终日繁忙国务,皇兄身在南京出任监国,尔等心中便是觉得我大明无人了吗?”
“臣不敢。若是王爷不弃,不如叫臣将这案情之事实经过细细梳理一遍。”蒲风正色道,实则这案子之中的确还有她想不大明白的地方。
西景王瞥了她一眼,有个公公从善入流地在西景王身后放置了把太师椅。王爷一撩衣摆坐下了身去,一丝轻蔑的笑意在他面上一闪而去:“本王愿闻其详。”
“多谢王爷,”蒲风再拱手,直起身来望了一眼李归尘淡定而平和的眸子,终于深吸了口气,声色沉稳道,“五日前,也就是正朔三十八年正月二十二夜里,僧人释明于所投宿的外城悦来客栈遭人割颈,一刀致命。而后被凶手剥皮并于皮上留下了‘南楼客’的落款,这便是血书连环杀人案引起臣等注意的第一小案。
而在此案发生前,邀请僧人讲经的崔家写了状书上告释明奸污了他家幼女崔茉。后经证实,凶手杀人便是依靠着这些状书,故而凶手必然是顺天府衙门之人。”
蒲风想了想李归尘自北镇抚司回来和她说的话,这才接着道:“正月二十六日凌晨,城北积水潭的碎冰面上浮现了一十六具女尸,经验明乃是死于正月十六日左右,其身份却并非是皇城内失踪的宫女,而是京城各私妓房内的妓女,尽数遭人捂死投尸。
便由这两案得知,其一,凶手并非是单人作案,或有同党;其二,凶手杀人娴熟,深谙官府查案流程,故而并没留下什么破绽。”
西景王一听到那句“并非是皇城内失踪的宫女”,脸色忽然沉了沉。
蒲风自然注意到了此点,却还是有意为之,她继而道:“此案轰动朝野,民间更是无不流传。只因此案之手法,受害者之身份大多暗合一本传奇小说,名为《业镜台》。此书虽被南镇抚司衙门列为禁书,争相传抄的却是大有人在。坊间流言中,作者南楼客便是这些案子的始作俑者,不过也无非是些流言蜚语罢了。
按照此书的目录,可将这先后被发现的四案名为僧皮案、水女案、寒症案、种米案。若是将这其中的某一案子单独抽出逐一来看,未必能想到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可这四件案子之间地关联之处也正是此案的最大的矛盾点——正是那些状纸。此四案均有状纸为证……”
矛盾点?
刑部侍郎终于耐不住性子打断道:“你说了这么半天,为何不提凶手?”
蒲风心道此案绝非是她此前所想的那么简单,自己如今所言的但凡有一点失实,其后果不堪设想。可事已至此她也只得深吸了口气道:“此案的凶手便是——”
“是我。”刘仵作终于低呼了出来。如果说此前支撑他信念的还是自己替天行道的正义感,那么在他看过了崔茉儿留下的绝笔之后,刘仙他彻底绝望了。
这比被人指认为是凶手更令他难以接受。
“蒲大人说得一点也不错,人都是我杀的。”他眼角的每条笑纹里都满是彻骨的寒意,“那时候觉得,那僧人奸污了稚女逍遥法外,难道就不应该被剥皮示众吗?戕害人命的郎中、诱拐别人家孩子的癞子乞丐、鱼肉百姓的员外狗官,敢问我杀的哪一个人是不该死的?
不管他往日如何嘴脸丑恶、作威作福,在我的刀下还不都是一个德行……如今我既低头认了,并非是因为你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坐在这里……”
刘仙身边的军士毫不留情地抡圆了手臂撤了他一巴掌,丝丝的鲜血瞬间便自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让他说。”西景王倚在扶手上越发觉得有趣。
“我错杀了人……终究是错了。僧人的余下尸骨埋在了客栈的老梧桐树下,有劳蒲大人将这副尸骨与崔家小姐合葬在一起,算是刘某此生的最后一点心意。”他说着,嘴角的血流却越发汹涌了起来,蒲风一时攥紧了拳头,便听着刘仙喑哑道,“此生得南楼客一神交故友,再得一知己,刘某余愿已了。但只有一点……”
蒲风别过脸不忍再看下去。
药力催发了上来,他有些站不住了,便瘫坐了下去扶着地面道:“那些女子并非是我杀的,诏狱那地方……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刘仙的神识开始有些迷离,可他忽然摇了摇头似乎回光返照般望着李归尘笑道:“杨焰……我父亲从没怨过你……从没……”
李归尘垂下了眸子叹了口气。
可西景王望了一眼却笑道:“还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归尘探上了刘仙的鼻息,伸手阖上了他圆睁的眸子,又检看了刘仙的手,只看到他腕子上栓的小铜铃铛已经被咬得变了形,而那里面藏得正是足以将他毒死的药粉……刘仙唇色青紫,口角是大片的黯红血污。可在蒲风心里,无论如何也接不了他杀人剥皮的样子……似乎他还是那个叼着烟袋蹲在墙角等着验尸的小仵作。
他那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声音此时正作响在蒲风耳边:“你看尸首这样子,必然是中了毒啊……”
还在,也算是摆脱了。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伤情的时候,西景王在这节骨眼儿里亲自来这顺天府衙门,必然不是为了查这个案子的。且看他怡然自得的神色……水女案并非是刘仙所为……因此案铲除了骆指挥使,意欲扶正夏冰……而水女案多半是锦衣卫所为,刘仙正是李归尘旧部的子弟……告妓女的状书……蒲风的灵台中轰然作响——她明白了,刘仵作临死之前说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是个局……果不其然。
烹尸案里的哑姑虽是死了,可那潜伏在暗处借此案推波助澜、设局栽赃太子之人,却是没有显出庐山真面目。如今此人竟是越发进益了!
莫说是这释明和尚、推官丁霖等人为此案受害之人,便是刘仙这个凶手,自己和李归尘两位专职的查案人莫不是尽数被算计在了里面!
她刚将这些疑团尽数解开了,门外竟是又响起了通传声。院子里低声交谈的官员们不由得又噤声了下去,对着进门而来的那少年人躬身行着礼,齐呼皇长孙殿下。
朱伯鉴今日却并非仅着道袍,而是身穿了一袭三章龙团玄衣,腰间缀着两组描金云龙纹玉佩,头戴黑纱翼善冠,显然是刚从大内回来。
他望着西景王微微躬身行礼道:“见过王叔,侄儿听闻王叔在此查案,想着或许能助王叔一臂之力。
西景王笑道:“你来得正好。”
随从立马在西景王身边又添了一把椅子,长孙殿下便也委身坐下了。
这院子里等着随时候命的官员无不有些汗涔涔的,有些难掩喜色,觉得难得是个露脸的机会;也有的眉头紧蹙,不为别的,太子与景王两党一向是水火不容,今夜想来是要出什么事了。
而李归尘一直站在蒲风身后。皇长孙这么晚不换常服便从大内赶到了顺天府衙门只意味着一件事——圣上的病的确是日笃了。太子不在,长孙侍疾。
西景王轻轻叩了叩花梨木扶手,萧琰自堂前忽然冒了出来,便听他道:“还请王爷长孙殿下恕罪,实属下官无能,未能管教好下属。下官此前对蒲评事小惩大诫,未料想此人屡教不改,恐歪曲事实污了尊耳。这案子下官已明辨,人证物证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