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争,她斗,她闹,他都能容忍。因为他知道,她喜欢他,才会容不下其他女人。而他也喜欢她,他根本舍不得罚她,哪怕是一丁点儿。
直到后来,她对陨儿下毒,又自己吃下毒药,以此要挟他。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还隔着那样深的一道鸿沟——她是南疆人,她要为南疆牟利。
他不肯,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那是他的祖祖辈辈们打下来的江山基业,是要传给后世子孙的,是裴氏子孙世世代代都要守护的荣耀、权利、骄傲和财富,他无法割让出去哪怕一寸土地。别的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一项,他绝对不会同意。
她开始跟他争吵,并且愈发怨恨:“你不肯封我为妃,亦不肯割让土地给我南疆百姓,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他无言以对,而她的怨恨越来越深,终于有一天,他夜半醒来,看见她坐在床头,低着头一脸阴沉地看着他。在她洁白的手臂上,游走着一条乌蛇。
南疆人擅长巫蛊,但唯有巫后有权利和本事,玩弄蛇类。
他知道了她真实的身份,心中渐渐发沉。想坐起来,跟她好好谈一谈,却发现浑身动弹不得。
“我出来之前,师父叮嘱过我,早去早回。”她抚弄着乌蛇的脑袋,眼睛并不看着他,轻声说道:“尤其,不可为男人而驻足。”
不可为男人而驻足?
“你为我而驻足。”他虽然身体不能动,但是头脑却清晰,嗓子更没有被限制。他看着她的脸,上面的神情是那样陌生而阴冷,只觉得口舌沉重无比,“你,甚至还为我诞下陨儿。”
“陨儿?”她忽然阴沉沉地笑了一声,缓缓抬起眼,看着他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给他起名‘凤陨’?”
他抿了抿唇,只觉得心中愈发沉重,干哑的声音问道:“为何?”
身为皇室子孙,起名都是珍而重之,十分讲究。八字不合的,属相相冲的,五行不当的,根本不能取,更何况“陨”这种不吉利的字。
但她坚持,他拗不过她,只好应了她的要求。但她从始至终,也没有向他解释,为何要取这样一个名字。
“他是你我的结合,贵为龙凤,自然要取一个‘凤’字。”她缓缓抚摸着乌蛇的脑袋,语气森然,“但他是不该出生的,是我一时昏了头,才违背师父的命令,生下了他——他该死!”
“你!”他蓦地瞪大眼睛,胸膛因怒气而剧烈起伏,“你一早便期待他……夭折?!”
她美丽的眸子里写满了阴沉:“我期待错了吗?你是如何待我的?你不爱我!不给我妃位,不肯割让土地给南疆!你一点不顾我的处境,一心要我死!”
“你要干什么?”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将洁白的手臂慢慢伸过来,游走在她手臂上的乌蛇,吐着信子朝他游来,顿时挣扎起来。
她一脸讥讽地看着他徒劳挣扎:“你既然不爱我,我又何必为你违逆师父?”
说罢,她神情一狠,口里发出一声尖啸,只见乌蛇的头颈猛地立起,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颈侧咬来!
他只觉得颈上一痛:“你——”来不及说完,便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苏公公站在帐外,听到他坐起身,顿时松了口气,一边给他打帘子,一边说道:“皇上,您终于醒了!”
他怔怔地坐了半晌,才扭头看向身侧,并没有慧嫔的影子。昨晚他并没有召她侍寝。
“去慧嫔宫里。”他穿好衣裳,起身往外走去。
然而来到慧嫔宫里,却只听到小宫女们的哭声:“娘娘,您醒一醒?”
他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大步走到床前,却看到一张面色发青,嘴唇发紫的面孔。触手冰冷,了无鼻息。
“怎么回事?”他沉声怒喝。
小宫女们哭道:“娘娘昨晚上睡前还好好的,一早起来就这样了,奴婢们委实不知。”
他铁青着脸,看着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浑身僵冷,已然是一个死人。
“宣太医!”他从牙缝里挤出来。
然而太医来了,看过之后,却只道:“请皇上节哀。”
她死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回到宫里,一个人照了镜子,只见颈侧印着两颗红点,触手一摸,微微发硬。
他想起那个晚上,她抚着乌蛇坐在他的床头,一脸怨恨。
他记得失去意识之前,依稀看到她美丽如昔的眼睛,满是决然。
剧烈的心痛席卷了他,哪怕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再想起来那晚她的眼睛,依然是心痛如绞。
隆安帝睁开眼睛,看着帐幔上方纹着的福寿云纹,忍不住伸手按住胸口。
他没有厚葬慧嫔。因为就在他打算下旨时,却忽然想起来,有一回两人玩笑时说的话。
她偎在他胸前,以一种玩笑的口吻说道:“假若有一日我先去了,你不必厚葬我,只用一卷席子裹了,丢去城外路边的阴沟里就是。”
他那时回答说:“朕要以贵妃之名厚葬你,将你安置在皇陵中,等朕百年之后便去陪你。”
他本来已经写好圣旨了,要追封她为贵妃,但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一回两人玩闹时说的话。她捶打着他的胸口,非要他依她:“好啊,你是皇上,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我便是想死在阴沟里,也没有资格的?”
他依她的时候很多,不依她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封她为贵妃,一件是割让土地给南疆。
他想,她是真的怨恨他,因为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在她最在乎的事情上,始终没有依她。
她一定不愿意死后跟他同穴。
人老了,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便连皇后,也几乎忘了个干净,如今只记得慧嫔曾经害过她性命,其余的都不记得了,跟裴凤陨也肯心平气和说几句话了。
但是隆安帝却将那几年的时光,记得清清楚楚。哪怕到死,也忘不掉。
不知不觉,便到了天亮。
隆安帝起身时,只觉得眼皮酸重,浑身发沉。他抿着唇,由近侍伺候着穿戴完毕,然后被苏公公扶着,前去上朝。
“可传来燕王的消息?”隆安帝沉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