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太傅忧思之下,回府之后,一夜之间便病倒在床,董家立即请了太医,只说是身体沉疴未愈,便又添心疾,又已然上了春秋,必得好好将养才成,但即便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董太傅却只勉强歇了三日,身子才略微好些,便立即起了身,双颊消瘦的一步步去了刑部与大理寺官员一并亲审起了李君壬与董政相互贪腐的大案。
两袖清风、廉洁一世的董太傅自然不会因着犯人乃是自己的长子长孙,血脉亲人便徇私枉法,恰恰相反,他不单审得清清楚楚,甚至于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有意看在他的颜面上,找些理由松上一两分时,他都会严词拒绝,按着大焘律法,一丝不错。
董太傅的这一番大义灭亲,自然迎来了周遭所有官员同僚们的交口称誉,敬佩不已。但董太傅的面颊却也是显而易见的消瘦了下去,行动之间步履踉跄,仿佛一夜更老了十岁。
而在宫内,原本最是得宠的董淑妃,也同样因着此事连累,告病礼佛,原本清远脱俗的关雎宫,整日都弥漫着苦涩的药气并一股子祈福的檀香,眼看着没落了。
但淑妃的告病,却在这幽深的宫内之内泛不起丝毫的涟漪,如今的后宫之中,从上到下,哪个不知道淑妃早已过气,如今宫里最受宠的,乃是昭阳宫的贵妃娘娘?
只是苏明珠本人对这忽如其来的奉承恭维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没有借机拉拢势力,也没有趁机越发的嚣张得意,事实上,临近立夏之后,她的精神甚至反而眼见着怠倦了起来。
苏明珠这辈子苦夏,一到天气热的时候便不思饮食,也不耐烦活动,从小请太医看过,说是她这是天生脾虚内热,算不得大事,自个素日的饮食起居都注意着些慢慢调养就是了,也不必服药。
今年的天气有些怪,还不到立夏的时候,前几日落了一场寒雨,还有些凉,最近几日就一日甚过一日的闷热了起来,宫中诸人都才脱下了初春的薄袄,宫务府司制局里便已在夜以继日的忙着准备今年的夏衫。
在这样善变的天气里,白兰也不敢给殿里肆无忌惮的上冰,苏明珠便有些怏怏的提不起精神,今个一整日什么都没干,只躺在后廊下的竹林下,借着这一点凉爽微风在罗汉榻上翻看着些话本游记。
“主子!”
直到日头渐渐的西移,比正晌午时要凉快了许多,白兰便又举着团扇从廊下绕了进来,开口问道:“日头眼见的要落了,再在这待着怕是该生虫蚁,您晚膳要吃什么,回来洗洗手,就叫他们送来。”
到了这个时辰的确是微风阵阵,凉爽的舒服,苏明珠有一下没一下的将话本子又翻了一页:“天黑还早着呢,不急,晚膳不拘什么罢,且叫陈太监再给我上份冰碗来。”
“殿里不许用冰,您便可着劲的往肚子里塞了?不成!没有!”白兰口气格外的坚决,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抬头看向了一旁的水仙,面色严厉:“叫你在一边守着扇风,可不是又偷懒了!主子热的一日吃了三份冰碗,若是落出病来,你当便有你的好不曾?仔细你的皮!”
今日苏明珠只是在后廊下头闲散度日罢了,并无什么私密之事,白兰便故意吩咐了水仙守着打扇,这个差事是个磨人的慢功夫,这么一下午的时候,原本是该有人替换着的,可白兰恨她吃里扒外,却是故意只留了她一个,还不许旁人去替她,这么半日的受下来,胳膊早已酸的发胀不说,面上也已出了一层层的汗,这会儿凉快下来,汗虽落了,额头鬓角的发丝却都是一缕缕的贴在了脸上,瞧着就格外的狼狈。
瞧着白兰一改素日的体贴,几句话便将水仙训的连连认错,苏明珠暗暗好笑,故意多等了等,叫白兰又发挥了一阵子后,才懒洋洋的为水仙开了口:“好了,水仙这儿都已忙活半日了,也不容易,你也略微宽和些。”
白兰闻言一顿,还先瞪了水仙一眼,才转过身,与苏明珠福了一身:“主子说的是。”
苏明珠抬了抬嘴角,摆手示意水仙先退下,等着周遭没了旁人之后,才朝着白兰笑了起来:“我都不知道,白兰姐姐原来这么大的威风!”
白兰也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头,压了声音:“装样子罢了,您不知道,这几日他们底下都议论我,说我是面甜心苦,只面上装的好人似的,实则心狠手辣,再不许旁人上进,您没发觉,这些日子,她们都不敢单独往您跟前凑了?都是怕我私底下找她们后账呢!”
白兰这么一说,苏明珠也反应过来了,的确如此,不禁也是一笑:“我说这两日怎么这么清静呢!没想到白兰姐姐还有这般好处!哈哈,你也是,有这份本事,怎的早时候不使出来!”
“白兰又有了什么本事?也说与朕听听?”
话未说完,廊下便又传来了一道清朗的男声,苏明珠闻言回头,果然,单从自称里便也知道了,来的正是赵禹宸。
这些日子以来,赵禹宸也渐渐发觉了,相较之下,明珠似乎不怎么喜欢他穿龙袍,倒是穿些平常衣裳时,她会着意多看几眼,有时还会在心里夸上几句。
即从发现了这一点之后,赵禹宸再来昭阳宫时,便从未穿过龙袍,今日也是一般,他吩咐司制局里专为他做了几身外头世家子弟们的日常衣裳,今日身上所穿就是才刚刚送来的,有些像是修道之人一般的素色直缀长衫,锦州产的新细棉布,绵软透气,未曾上色,只是在领袖处用玄金的丝线绣了些暗纹因着已经到了黄昏,怕夜里风大,外头又批了一件玄色的广袖长袍,倒颇有几分魏晋风流的闲散之风。
苏明珠回头之时,瞧见的便正是这般的赵禹宸,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只在腰间拿红绳打了络子,挂着一块龙纹玉佩,竹林威风,吹拂着袍角,红绳白玉在飘荡的长袍下隐隐可见,更衬的他面若冠玉,发似鸦羽,与这竹林旁的仙鹤立在一处,竟是当真有些像是什么俊俏的过分的修道之人一般。
为了搭这一身衣裳,赵禹宸手上还特意拿了一把竹骨折扇,扇面上绘这齐大家亲笔的山水,他面上带笑,缓步行来,一眼瞧见了明珠面上毫不遮掩的欣赏之意,稍一凝神,便也如愿听到了苏明珠带了几分赞叹的心声——【啧……别的不说,长得是真的好看……】
听着这直白的夸赞,赵禹宸微微低头,嘴角不易察觉的偷偷泛起了一丝弧度,他在罗汉榻的对另一头坐下,便看见贵妃的目光跟着他转了过来,问道:“陛下今个怎的穿了这个一身?倒当真新鲜。”
赵禹宸自然没好意思说出就是穿给你看的话,轻咳了一声,只道:“司制局里才送来的,朕瞧着舒坦,穿着试试,你若喜欢,也叫他们给你做一身。”
【哎?宫务府里那群死板的,这是哪个有心的,也会准备制服冷清禁欲系了?】
直缀的确出自僧人法衣,说冷清禁欲还算有些缘故,只是制服又是何解?这个话听得赵禹宸有些莫名,因是心声又没法追问,便也干脆撂了去,只关心道:“可用过晚膳?”
“没呢,不急。”
一旁白兰闻声,便又忍不住的劝了一句:“主子多多少少还是用些,一日尽吃那果子冰碗,都没正经用膳了!”
赵禹宸闻言,开口与白兰问过了她今日的膳食,便也皱了眉头,他自小长于宫中,身边多少人看着,衣食住行,行走坐卧都需按着规矩,莫说一日吃好几碗冰碗了,就是桌上喜欢的饭菜也不能连着吃过三口去,什么节气时令该吃什么东西,便更都是按着祖宗礼法定好的,从来不曾逾越。
因着这个缘故,赵禹宸便着实不能接受苏明珠这般折腾自己肠胃的任性之举,又格外严肃道:“知道你内热苦夏,可也不能这般由着性子来!那冰碗寒凉,就是盛夏时候,一日里也不许吃过一份,连着不许吃过三日!朕看着,还是白兰太好性子了,你这宫里合该添几个几年的嬷嬷看管你才是!”
类似的话,其实苏明珠也不是第一遭听过了,事实上,她以往最听不了的,也就是赵禹宸嘴里这口口声声的“礼法规矩。”
只不过近些日子以来,赵禹宸待她都格外的温和体贴,此刻这话里虽也提着规矩,却也能听出是带着善意的,再一者她今个在这榻上赖了半日,还有些懒洋洋的,也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去前男友争这个,闻言,只是靠在小案上,以手托腮,拖着声音随口应了一句:“是是是…陛下说的是。”
这话里带着一丝慵懒,尾音微微上挑,倒有些像是撒娇一般,赵禹宸闻言猛地一滞,他抬眸看着明珠眼角眉梢泛起的缠人倦意,明知是敷衍,一时竟也再说不出什么严厉之语来,顿了顿,便只是无奈叹了口气,扭头道:“魏安,你近前来。”
魏安正远远的窝在竹林下头,琢磨着这里头会不会生出竹笋来,猛一得了传唤,还险些没回过神,愣了愣才一个激灵躬身行了过来应了一声是。
赵禹宸也不在意,只径直问道:“最近这时日里,宫中可有什么少见的新鲜吃食?”
【少见新鲜吃食?怪了…这事问咱家作甚么?】魏安面色上闪过一丝沉思,不急不缓的回了一句“小人这就去问过御膳局,”看起来倒是格外的稳重。
但也只有能听人心声的赵禹宸,知道这魏安的心下的一句句,只吵得人险些听不过来——
【这个时令里啊,新鲜吃食多了去啊……那竹子下头的春笋就正是是嫩的时候!炖着烤着炒着都好吃!啊还有那鲜贝子,才从瑶岛上进过来一批,一路在盐水里养着吐净了沙子,新新鲜鲜的撬开了,切上点蒜丁子,旁的一概不放,放在火上一点点的热熟了……哎呀呀呀,那滋味可和干贝不一样,天上地下!可是这东西不洁不雅,也送不到陛下你眼前……咱家夜里回去叫他们孝敬几个,偷偷在炭火上烤熟了尝尝去!嘿嘿嘿嘿……】
干贝八珍之流,赵禹宸早已习以为常,但这鲜贝子,他倒是当真从没用过,想必明珠应当也是一样,这么想着,赵禹宸松了心神,便转身又看向了明珠,耐心提议道:“既是在竹林,咱们便也学学那风流名士,林子里搬个烤架子上来,将那时令的新鲜果蔬洗净了烤熟,蘸上各色酱料就可入口的,便是不思饮食,上的多了,你捡那顺眼的一样常上一两口的,也是正经膳食。可好?”
【这不就是烧烤!怎么这么聪明!】苏明珠闻言果然眼眸一亮,高兴之下,连方才的怠倦都抛了大半:“陛下这主意好!依着臣妾说,索性再削出细细的竹签子来,将肉菜都串到签字上烤熟了不是更好!”
【对啊,总是见着旁人去小摊子上吃烧烤喝啤酒,我都从来没撸过串子,怎的这么多年都没想起来呢!】
贵妃又在想着些天马行空的奇怪念头了,赵禹宸听着莫名,但看着对方亮闪闪的眸子,却只是无奈笑应:“难得见你这么高兴,你想如何便如何罢!”
说罢,赵禹宸又想起了方才魏安说他吃不着鲜贝子的话,还又特意嘱咐了魏安一遭:“告诉御膳局,不是宫宴,也不必那么多讲究,什么鱼脍鱼生,鲜贝子之流的新鲜海货都呈上来就是。”
魏安闻言一愣,恭敬应了一声,便亲自下去吩咐了。
另一边,苏明珠听了这个主意,越想越是有兴致,光说着不够,还又起身亲自去准备的宫人解释了半天,又嘱咐人去御膳局里,只说有什么新奇的调料都一并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