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顾兄,是你吗?(2 / 2)

但她在瞬间的恐惧之后,就变得无悲无喜,不怨恨也不逃避。

沈柏不知道春盈为什么能这样坦然从容的面对死亡,如果这件事落在她身上,她肯定会拼尽全力反抗挣扎,追根究底求个真相。

凭什么有人能装神弄鬼决定别人的生死呢?

沈柏有些愤怒,但身体不受她的控制,一切已经发生了,她也无力扭转。

春盈一直在铜镜前坐到天亮,外面又响起钟声,然后有人开始吟唱。

那是昭陵军中的安魂曲,在暮祀,他们把它称为圣歌。

听到这个声音,春盈起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又折返回来,把沈柏给她那只香囊握在手里,然后大步走出去。

沙尘暴来势汹汹,外面的风很大,挟裹着漫天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

春盈从院子里拿了个草帽戴上,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一群穿着白色斗篷戴着面具的人走过来。

他们是暮祀城中的祭司,也曾是保卫过昭陵的将士,昭陵愧对他们。

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再看到他们,沈柏的心情很复杂,这群人可恨却又很可怜。

他们的亲人先在暮祀受辱被杀,所以他们才变成如今的模样,可春盈没错,暮祀城中那些无辜的百姓也没错。

等祭司们从门前走过,春盈才提步跟在他们后面。

走到转角的方向,春盈跪下,开始叩拜。

九步一叩首,每一次磕头都要用力,磕到发出闷响才行。

祭司们走得很快,春盈被远远甩在后面,只能听到他们吟唱的圣歌,像是神明的悲悯,却又像是恶魔的嘲弄。

日头被乌云笼罩,风尘越来越大,沙尘暴在城外肆虐,风声发出呜咽,城中所有人都清醒着,但没有一个人出来,都躲在自己屋里安静的等待这场祭祀结束。

可笑至极也可悲至极。

春盈的脑袋很快磕破,每隔一段距离,殷红的血就会在地上留下一块清晰的印迹。

沈柏感受不到春盈的痛楚,却莫名觉得这座城像是一个被诅咒的暗黑之地,这里的人被所谓的神明控制,他们对这种无缘无故剥夺人生命的祭祀习以为常,也对生命失去了尊重。

他们可以漠然的对待被“神明”选中的祭品,也认命的被“神明”掌控,哪怕有一天自己也被挑选成祭品。

暮祀城还是很大的,九步一叩首,春盈从早上一直磕到夜幕降临才终于来到昨天那棵大树下面。

她的膝盖和额头的血肉早就磕烂,隐隐可见森森白骨。

树还是昨天那棵树,只是树下站着的不是昨天那个老妪,而是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人。

周围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只是空中飘着一簇幽蓝的火苗,看不清那人的表情。

一天没吃东西,春盈饥肠辘辘,她深吸两口气,抓紧手里的香囊,跪着走到那个穿白色斗篷的人面前。

那人很高,春盈不敢抬头看他,正好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寒气逼人的匕首。

春盈肩膀瑟缩了一下,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姑娘,纵然已经接受自己被选中成为祭品,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还是会害怕。

春盈握紧香囊,好像这个时候香囊能给她什么力量保护她似的,那人拿起匕首,将刀尖对准春盈的脸颊,沈柏感觉春盈的恐惧到达极限,却还是清晰的开口说:“信女春盈,接受神明的指示。”

话落,刀尖划破皮肤,温热的血立刻顺着下巴滚落。

沈柏感受不到疼痛,却能听见刀尖划过皮肉,削过骨头的声音。

那人的手一点都没抖,动作娴熟且利落,好像已经做过千百回这样的事,冷漠得如同刽子手。

春盈还是怕疼的,没一会儿便喘着气低低的痛吟起来,不知是不是怕惊扰神明,她还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

眼泪不住滚落,渗进伤口就越发痛了。

春盈浑身都控制不住颤抖起来,这个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扣住她的下巴。

那手极冷,如同死人,寒气透过春盈的身体,直直的传递到沈柏的灵魂。

沈柏跟着打了个激灵,春盈的脑袋被抬起来,透过她的眼睛,沈柏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穿着白衣,拿着匕首,戴着一张……悲喜面。

悲喜面这会儿是非常生动的,一半笑得张扬邪肆,另一半则唇角下压,泣着血泪。

悲喜面完美的覆在他脸上,遮了他的容颜,只露出一双漆黑幽深,望不见底的眼。

这场景让沈柏毛骨悚然,她还记得在驿站做梦的时候,这人承受着灼烧之痛也要把她送进驿站,像是拼了命的要保护她,但这个时候,他手里拿着刀,像刽子手一样,要一刀一刀杀死一个年轻无辜的少女。

“好孩子,你相信这世上有神明吗?”

有人贴到春盈耳边低语,唇舌贴着耳廓,呼出来的气也是森寒冰冷的。

春盈想点头,下巴却动弹不得,那人愉悦的舔了下她的耳廓,如同在品尝什么绝美的食物,呵呵的笑起,声音时而妖媚如年轻女子,时而又苍老如油尽灯枯的老人。

戴着悲喜面的人在春盈面前蹲下,匕首利落的挑开她身上的薄纱,刀尖对准她的心脏,那人在她耳边说:“好孩子,这世上没有神明,你眼前这个人,也不是神明的使者,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傀儡,懂吗?”

春盈抖得厉害,她生下来就知道东恒国千百年来都有祭祀,暮祀城中所有人都有可能被神明挑选为祭品,祭品会死,但灵魂会得到神明的佑护,前往极乐之地。

春盈不知道祭品会被如何对待,现在耳边这个人说的话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这个世界上怎么能没有神明呢?如果不是神明的旨意,她为什么要献出自己的生命?

春盈眼泪流得更欢,偏头想看看在自己耳边说话的人是谁,心窝猛地一痛,戴着悲喜面的人把匕首捅进了她的心脏。

春盈惊愕的瞪大眼睛,浑身痛得痉挛,她忍不住抓住面前那人的白袍,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想要看清真相,那人不为所动,手腕一转,匕首在她胸腔搅动,沈柏甚至听见了血肉搅拌发出的类似水声一样的声响。

眼泪从眼角滑落,春盈已经发不出声音,身子无力地垂落。

沈柏的灵魂从她的身体飘出,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却没有看见刚刚说话的人,只有那个穿着白袍戴着悲喜面的人。

血不断从春盈的身体涌出,将地面浸成可怖的深红色,那人抓着春盈的肩膀,把她的尸体拖到那棵大树下。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黑亮的瓷瓶,将粉末撒在春盈身上,那粉末腐蚀性极强,沈柏眼睁睁的看着春盈在她面前化作一滩血水,很快渗透到土地里面,最终什么都没剩下。

一直呼啸的风声渐渐停下,一切恢复宁静,变得死寂。

沈柏还记得那天晚上在暮祀,她和周珏一起在城里找了很久,但一直都没找到祭祀的地方。

原来那个时候,这个叫春盈的姑娘,被人以这种方式杀死了。

沈柏也有点害怕,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不是怕死,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个戴着悲喜面的人很可怕。

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能这么冷漠的杀人?

许是沈柏的目光太灼热,那人偏头朝她看来,视线碰撞,沈柏只感受到了一片森寒的冷意,其他什么都没有。

那人朝着沈柏的方向看了许久,然后率先移开目光准备离开,走出没几步,那人停下,而后抬脚,地上有一只破破烂烂的,染了血的香囊,香囊上面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刚刚春盈就一直把这只香囊抓在手上。

那人捡起香囊,放到鼻尖,似乎在闻上面的味道。

悲喜面突然发出尖锐的狂笑和悲怆的哭嚎,面具和脸融在一起,竟然蠕动起来,一边唇角上扬,眼眸弯起,一边唇角下压,血泪不止。

这场景诡异极了,沈柏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反胃,不自觉的抬手捂唇,又一张悲喜面出现,不同的是,那人身上穿着黑色斗篷,和刚刚在东方擎府上看到的人一样。

他大步朝沈柏走来,想抓住沈柏的手,沈柏本能的后退躲避,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后坠落。

时空扭曲,周遭的景物再度变换,还是漆黑的夜,周遭却没了一点光亮。

沈柏没有实体,孤魂野鬼一样飘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耳边传来乒乒乓乓的凿击声。

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头上,恨不得凿开她的脑颅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似的。

循着声音飘去,沈柏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在她面前,有一个数米高的尸堆,那些尸体全都穿着兵甲,有昭陵的士兵,也有越西的。

战事很残酷,这些尸体打得也都很惨烈,到处都是被砍掉的胳膊腿儿。

尽管闻不到,沈柏也能想象出空气里的血腥味有多重。

大战之后,两军都会派人清扫战场统一掩埋尸首,以免尸体腐烂发臭,传出什么病疾来。

处理这堆尸体的却只有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棉麻灰衣,背对着沈柏盘腿坐在尸堆前面,手里拿着东西鼓捣着,沈柏刚刚听到的凿击声就是从他手里发出来的。

沈柏见过打仗,也见过尸堆,把她惊住的,是坐在尸堆前面的这个人。

在这人旁边,有一堆新鲜的,白森森的头骨,应该是刚从面前这堆尸体上弄下来的。

刚春盈被杀,再见到眼前这一幕,沈柏胃里的恶心达到巅峰,那凿击声落入耳中也越发的阴森恐怖。

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对这些尸体做这种事?

沈柏不能理解,灵魂却还是被那声音吸引,慢慢飘到那人身后。

灵魂约莫是站立状态,到了那人背后,沈柏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他左手拿着一个头骨,右手正拿着一个铁锥在头骨上凿磨。

头骨被他凿出一道道痕迹,沈柏看了一眼,然后注意力被他血肉模糊的手吸引。

他的十指全是血,指骨几乎全露出来了。

秋猎的时候,沈柏从那个山洞爬出来也把手指磨破了,知道这样有多痛,这人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只固执的,一下又一下摆弄着自己手里的头骨,似乎在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不能放弃的事。

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才能支撑他做着这样的事?

沈柏疑惑,正想飘到前面去看看这人的脸,穿着黑色斗篷,戴着悲喜面的人再度出现,挡在沈柏面前。

他不想让沈柏看到那人的脸。

接连受到视觉冲击,再见到这张悲喜面,沈柏冷静了很多,没有刚刚那么恐惧了。

她不想和他起冲突,冷静的问:“我们认识?”

他不说话,走到沈柏面前,伸手想抱沈柏,沈柏没有躲开,由着他把自己抱起来,甚至还配合的抱住他的脖子。

沈柏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看见尸堆前那个人把最新打磨好的头骨放到旁边,这一次,沈柏看清楚,他在头骨上凿了一个佛印。

不知是要渡鬼,还是要成魔。

沈柏胸口发酸发胀,轻声说:“我看过几卷佛经,经书上说,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我不会平白无故几次三番遇见你,也不会莫名其妙遇到这些事,今日之事必有前时之因。”

穿黑袍的人步子不停,丝毫不受影响,沈柏继续说:“我活了两世,结交的人数不胜数,但关系好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上一世周珏和我一起去送降书死了,沈老头是个老古板,绝对不会搞什么邪魔歪道,和我渊源最深的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镇安大统领顾恒舟,一个是永昭帝赵彻。”

坐在尸堆前面的人凿完一个头骨,又拿起一个新的继续做,沈柏吸吸鼻子,说:“我是赵彻手里最好用的一把刀,我死了他肯定会很伤心难过,说不定一辈子都会对我念念不忘,但他绝对不会为我放弃昭陵的万里河山。”

说到这里,沈柏有点哽咽,她抱紧这人的脖子,深吸两口气,然后抬头,看着那张悲喜面,一字一句的问:“所以,顾兄,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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