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川的夜晚无星,只有一排排的火光映照了两相对峙的面孔。
他与赵绎从前年少时便熟稔,似乎也不需要过多的岁月,他们二人就要在天家这条末路,执剑相对了。
他赴灵川时,不过带了一些寥寥的府兵,可是替他挡在赵绎的火光面前的,却有数百之众。
有些面孔赵绪还有着清晰的记忆,是在崇武年间的时候,与他一道抗北杀敌的同袍,余下的面孔赵绪也能够认出许多,是在新帝年间的此时,同样与他一道抗北杀敌的大盛战士。
乌泱泱的人群分别阻隔了他与赵绎的身前,他站在营帐之前,淡淡打量过马上的赵绎,开口叫了一声老七。
“三哥。”
赵绎仍然是从前的模样,从来都不肯穿戎甲,着一身锦绣,佩着那把瞧着好看却毫不实用的无鞘窄弯刀,他双手握着身前的缰绳,明明有火光映在他眼中,却只有黯淡的磷光。
他神色冷漠,缓缓说道,“陛下有旨意,要送宣王的骸骨进京。”
原先静默的人群骤变为哗然,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将军不能杀!
将军不能杀!
赵绪不是帝京天潢贵胄的宣王殿下,他是带领他们击退北戎,守卫灵川北境的大盛将军,从前年少时,他在灵川,如今大盛更迭了一个朝代,他依然是屹立在灵川最高绝处的大盛将军,跨战马,提剑去,踏破北戎贼子千万!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赵绪在,灵川在,大盛在。
接连的声响爆发起来,共同串成一道震天的呐喊。
“将军不能杀!”
赵绎冷漠的目光从人群中扫过,落在赵绪平静的面容之上,他也不见有什么表情,只是冷然重复道,“陛下有旨意,要送宣王的骸骨进京。”
“我来!”
阮红灵一把抽走了赵绪的佩剑,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站定在赵绎的马前。
“你要骸骨!我给!”
也不曾再回头,也不曾再留话,执剑时竟已经是诀别。
阮红灵倒在地上,身旁是宣王的佩剑,人群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喉口的干涩令人发不出一点声响。
“阿羡,”赵绪瞧着窗外天幕之上低垂的星子,淡淡自问道,“若是我不曾向父皇讨要那匹战马,也许便不会令她走在这样一条道路上。”
沈羡摇头应道,“若是阮副将可以重来一遍,我想她还是会想要喂一喂大盛将军的战马。”
赵绪极淡的笑了笑,“那时候老七半晌也没有说话。”
赵绎从马上下来,捡起了地上那一柄宣王的佩剑,平静地说了一句,宣王已死。
那随行的监军朝着赵绎厉声喝道,“旭王殿下这是要欺君!”
赵绎冷眼瞧了过去,面色极为漠然,“我说宣王已死。”
那监军被他忽然拔起的气势吓了一跳,还没有来得及再开口,便瞧见赵绎举起手中的佩剑,击剑而鸣,高声道,“送将军!”
那些大盛的将士们,皆是举起手中的佩剑,长击而鸣,慨歌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他们面容坦荡,高声呼道,“送将军!”
北戎营地的火光渐渐亮起,有人高声来报,北戎夜袭!
赵绎命人收敛好阮红灵的尸身,手中仍然握着那柄宣王佩剑,他重新回到了马上,面容仍然漠然,却高声道,“宣王已死,都随我去抗北戎!”
监军几乎是尖声惊叫了起来,“你们都要欺君,你们这是反了!你们……”
一柄长剑穿透了他的脖颈,监军张了张口,没有来得及发出余下的质问。
赵绎瞧也未瞧他一眼,抽剑喊道,“北戎犯我边境,都随我去!大盛将军不退!大盛子弟不退!”
竟也是一呼百应。
赵绪立在人群之后,头一次见到他的七弟有这样正经的时候,他见到赵绎举着他的佩剑,带领着浩荡的大盛之兵,向火光处而去。
临别时,他曾回头瞧了赵绪一眼,嘴唇动了动,离得太远也听不见声响,可是赵绪却瞧的分明,他说的是,三哥。
赵绪立在无声处,向他点了点头。
那夜大盛将士骁勇无匹,一路击退了北戎的夜袭,第二日,宣王身死的消息,便传到了帝京,不日进京的,还有那副宣王的骸骨。
沈羡在心底微微叹息了一声,宣王骸骨到京之日,大约便是赵绪与赵缨,直面相对之时。
兜兜转转,竟还是要面对这样一日的到来。
赵绪长身立在窗下,握着她的手掌始终不曾放开,一时间却是无话。
沈羡的手指与他扣的很紧,她低声道,“旭王殿下,始终叫你一声三哥。”
赵绪点头应了一声,又道,“老七不是将才,那夜只是凭借一时士气暂时守住了灵川。”
赵绎竟然守不住灵川,沈羡愣了愣。
“可是卫氏已去了南境,灵川该如何?”
她僵了僵,犹豫道,“你想回灵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