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宴后,整个朝廷陷入了拉锯般的紧绷僵硬之中。
一方面在北部战场,娄父与草原兵展开了攻城消耗战。娄父攻城经验丰富,可草原兵悍勇,双方皆进入了大开大合的比拼后一种微妙的僵持之中,若谁先顶不住了谁便是输家。此等消耗战,最重要的是粮草和军械要跟上,故而这段日子兵部恳请批军饷的条子是一张一张地往户部递。
再厚的家底也有被掏空的一日。户部的压力大了,自然便去找那以前欠了债的人。谢琻自被借调户部之后,便跟着刘凌一起,专挑邝正门下的要钱讨债,恨得这群人牙痒痒。偏偏他们又无从背后挑拨,因为户部办差事极聪明地避开了一些洪武帝旧臣,根本没给他们留打感情牌的余地。
而那谢琻尤其狡猾,每日借着探望端嫔的由头进宫,陪着洪武帝吃茶下棋。一会儿陪皇上回忆往昔与诸位旧臣的美好岁月,一会儿又感慨北方战事吃紧的苦楚,马屁拍得山响、东风吹得呼啸,最后竟然感动得洪武帝自掏腰包补上了几位旧臣的亏空。
这下邝正等人更是走投无路——连皇上都掏钱还债了,你们几个东西还硬挺着?你还能大过皇上去?
事态步步紧逼,转眼便到了金菊盛放的九月中旬。
沈梒家中的白木香只在春夏交接之时开花,最近只剩了光秃秃的绿色枝叶还支棱着,在院子里看起来有几分可怜。恰好给谢府供花的花农最近到了一批上好的金菊,谢琻便要沈梒一同去采买几株品相好的菊花挪入院子里。
这花农在京城一处破繁华的街道开了个铺子,把珍惜花品当古董买。沈梒与谢琻到时,便见他店门外已堆满了金、白、紫各异的秋菊一片,每盆皆是形态曼妙、花叶出众,无一不是上品。那花农一见二人,却笑着将他们引入了店内的后室,说要给他们看几盆极品。
“外面那些,皆是给寻常人家一片片摆在阶前廊下的,全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花农赔笑着为他们打起房帘,“若大人想自己赏玩,小的还是推荐这几个品种。”
二人穿过门帘,却见入目是一处四方天井,挨墙摆了一溜四角檀木案,每张案上皆端放着一青玉花盆,花盆中形态各异均养着株独花,一看便价值不菲。
谢琻背手随意溜达了一下,笑道:“你这花的品种挺全,架势也摆得不小啊。”
花奴笑道:“碰上二位爷识货的,咱们自不讲究这些架势。但偏有那些土财主,又想攀附风雅,又看不上你个卖花的。咱要不拿出点儿铺张来,又被人家说 ‘你个卖花的也好意思要金要银’…”
那边谢琻和花奴随口聊着,沈梒已俯身细细端详起每一株花来。他是真识货的,他的启蒙老师秦阆极好风月,从小便带着沈梒一同拼花赏茗,于花茶香书四道均有涉猎。沈梒从小长大,也算见过不少珍品,然此时一看也不由得暗暗心惊——没想到在这小小的后室天井里,竟有几株只在花谱里才出现过的绝世珍品。
他看了几株,直起身来摇头道:“太贵重了。”
谢琻回身来看他,却见沈梒皱眉道:“我也只想在院子里摆几棵罢了,没必要如此铺张。这些花都是精品,回去我若无暇调养枯死了它们,简直是糟蹋好东西。”
谢琻劝道:“我知道你是想摆院子里,但那些另算。你先看看这里有没有喜欢的品种,搬两盆放在屋里,不也极美?”
那花奴自知眼前这两人的身份,忙道:“沈大人只管挑,其他的均不用操心。您老若是日后无暇调养,小的专门派伙计上门帮您拾倒也是一样的。”
开玩笑,眼前这“琅玉汀兰”二人可是闻名天下的风月才子。文人最好虚名,哪怕这两位谁随口在哪个宴席上提一嘴他的花店,那日后的生意可不都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
沈梒被谢琻这么一劝,只好俯身再次挑了起来。那花奴知道他识货,也不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便凑趣儿似得在旁边推荐着:“大人可喜欢这株 ‘凤凰振羽’?您看这花瓣向内抱卷,似凤凰朗朗起舞。中外花瓣,花色红黄相映,光彩夺目,摆在家中最是喜气,京城豪门都爱养的——”
谢琻在旁嗤笑道:“这等艳俗之物,难怪被众人所喜。”
花奴也不生气,笑道:“寻常人家都只图个喜气儿嘛……那这 ‘红衣绿裳’呢?花玫红,兼有绿、黄、白色三色,初开时中心较绿。远看五光十色,也十分瑰丽。”
然而他推荐了几株,沈梒都只是摇头,最后也索性不费口舌了。
谢琻背着手在一张案子前俯下了身,皱眉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面前的是一株米黄色的菊花,花瓣细如丝,瓣身极长垂落纠缠而下,瓣端有极小匙钩。虽姿态曼妙,花瓣纠缠在一起的模样却又有些像打了结的麻绳。
花农亦在他之旁啧啧道:“爷不知了吧,说来也是,来我这店里的至今无一人能识得此花,这可是绝世的珍稀品种——”
谢琻撇嘴道:“跟一坨缠死了似得泥鳅一样。”
几步外的沈梒抬眼看了下,平静道:“鬃掸佛尘。”
“哎呦,沈大人竟然认识!这、这花应该早就绝了种,这株是小的让手底下人专门培育出来的,沈大人是怎么——”
“古记《群芳谱》中有载。 ‘鬃掸佛尘’ 其状若飘逸拂尘,亦似佛光普照,圣洁出尘。你能培育出来,实属不易。”
花奴连连称奇,凑到谢琻身旁低声道:“爷,这沈大人究竟是什么文曲星下凡……这世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么?”
谢琻最喜别人夸沈梒,顿时通体舒畅,忍不住笑道:“那是。”
又挑了半晌,沈梒终于在一张方案前站定,扭头冲谢琻微微一笑。却见他面前的那盆花,单瓣宽带,瓣面呈大红,背呈浅泥金黄,平瓣,瓣较宽,花轮巨大。整个花体色泽夺目,花姿雄劲,凛然若招展风中的一面火红军旗。
“哎呦,沈大人竟喜欢这一株?”花农惊道,“这 ‘帅旗’虽是奇品,很多人却嫌他威猛有余、秀气不足。大人的品味也是——也是奇特。”
谢琻却觉得这花与气质与沈梒十分相配,不禁哼笑一声:“那是凡人无能品评此等奇花……两盆,一个送至谢府,一个送到沈府。另再送些上等的盆花到沈大人那,今日便办妥。”
那花奴点头哈腰,连连称是将二人送出了门外。
待离开后,沈梒还不禁有些感慨:“那‘鬃掸佛尘’ 据传只生长于佛缘深厚的普陀山之地,后也早已失传,没想到如今却被人硬生生培育了出来……看来如今世界已没有什么天赐的机缘了,全都是强扭的福分。”
谢琻哼笑了声:“也不过是为了应和京城达官贵人们那点儿附庸风雅佛缘的嗜好罢了。你这倒提醒了我,把那什么劳子‘鬃掸佛尘’ 买下来送给我家老太太,她定然喜欢……”
二人逛了半晌,都有些口干,便随意寻了个路边的茶肆坐下喝茶。倚窗而坐,冲过两回清茶后解了渴,谢琻起身去方便,留沈梒一人独坐桌边托腮向外望去。
茶楼里坐着些散客,中央有个台子上立着个说书人,似正慷慨激昂地在大骂邝正。自邝正门下子弟私占军田的事儿被捅出来后,民间便激起了很大的愤慨,如今茶楼说书处专门派一个人在那骂邝正已成为了揽客的一个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