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七年的开春之后,应州巡抚朱检及漠南军总兵娄父上疏朝廷,恳请收复沦陷于草原人手中的半个应州。此时一年过去,沈梒及谢琻所推行的军政改革和土地改革已经初有成效。边境军里一大部分的老弱病残被替换,新鲜血液补充入军队,又经过一段时间的操练已经出具规模。所有人皆知,若是让草原军适应了中原水土和守城战,那么应州便再难夺回。此时一鼓作气,方是良策。
经兵部准许之后,于五月初的一日,娄父率奇兵偷袭草原军所占要塞,这一仗打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待天色朦亮之时城头一插上了中原的军旗。娄父又一鼓作气,于半个月的时间里连下三城,逼得慌不择路的草原军连连败退。直至榆林关,草原军才堪堪稳住阵脚,再次与中原军形成对峙之势。接下来的一个半月,双方有胜有负,很快陷入僵局。
在这过程中,时间悄无声息地便到了中秋节。
因前方正在交战,所以这次中秋洪武帝并未大肆铺张。但也算是为了稳定人心,洪武帝还是决定在宫内设中秋宴,随后上城楼与万民同庆,而沈梒谢琻也皆在受邀官员之中。
与上次在太和殿的新岁宴不同,此次的中秋宴摆在御花园里。落日后的酉时,百官入席时御花园中已是一片火树银花。因要赏月,所以园内灯火不宜太亮。故而只在绕宴席之周和松木的枝头挂上了小个的琉璃灯,灯罩外又用一层罗纱蒙了,故而灯火不显得太亮。远远看去,浮动在树影地表之上的,装似月之影,又如莹之光,朦胧优美到了极点。
百官依品级入座,沈梒和谢琻被分入了同一桌,距主桌有些距离。他们遥遥看去,可见洪武帝坐于正上,太子陪于其左,还有几个其他皇子坐在右边。洪武帝子嗣不丰,所有儿子都来了也只看看坐满了半个席面,另半张桌子则坐了内阁几位重臣,邝正和刘凌均在其中。
洪武帝似心情不错,自开席后便不断与身旁臣子笑谈饮酒。酒至半酣后笑道:“良青呢?叫他上来与朕喝一杯。”
听闻沈梒连忙离席,碰杯来至主桌座下,躬身拜倒:“臣恭祝圣上佳节喜乐,万福金安。”
洪武帝笑着与他饮尽杯中酒,叫起后转头问向太子:“良青任太子讲师也有阵日子了吧?太子觉得如何,每日听学可有受益?”
太子连忙道:“听先生一言,如阅百卷,着实受益匪浅。先生才学是儿臣自小便敬仰的,如今能同先生一起读书,真是万幸。”
洪武帝哈哈一笑,颔首道:“亲君子而远小人,太子做得不错。良青是朕要留给你的国之重臣,你能与他交好自然是好的。但他不能永远当你的先生,能同他读书的日子弹指飞速,自己珍惜吧。”
太子应“是”,笑着看了眼沈梒。
与此同时,席中的邝正一直拿着酒杯,阴恻恻地盯着沈梒。也不知他最近是没睡好觉,还是生了重病,却见他眼下青黑、肤色蜡黄,以前尚算儒雅的相貌如今竟脱生出了几分猥琐。他在旁默默听着三人对话,寻了个空隙,竟忽然对洪武帝笑道:“皇上,您忘了良青最擅青词了吗?如此良辰美景,不正是写词一赋的好时机吗?”
听闻此言,席间众人的脸色均是微微一变。尤其是太子,几乎立刻表情便阴沉了下来。
沈梒的确是以青词晋升天子近臣的不假,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他如今还是太子之师。邝正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这段为人所不齿的往事,实在是居心不良。
然而洪武帝不开口,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却见洪武帝略略沉吟了一下,竟对沈梒笑道:“也的确是好久没赏读过良青的诗句了。来人,上笔墨吧。”
立时有几个内监抬了个台子过来,又摆上笔墨纸砚,竟是让沈梒现场题词的架势。
需知往日写青词,均是洪武帝将想看的主题写于一张小纸上,命内监送至西苑让专门写青词的文官们题词,写完后再传回宫中。文官们能于几个时辰内写出辞藻优美又切题的青词,已经是文思敏捷了。然而眼下,洪武帝竟是让沈梒现场写来,丝毫不给构思的时间,简直算是强人所难了。
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之中,却见沈梒微微一笑,从容来至台后提起了笔杆。他人本就生得秀美,又体态风流,此时立于一棵香樟之下持笔凝思的模样,旁人看来竟似如一副君子图。却见沈梒不急不缓地抬笔拭了拭墨,举目望了望月,竟就此落笔纸上,如行云流水般慨然写道:
“……帝圜丘兮垂,宝露之穰穰。何先后之一揆,兮信感通之不爽也。歌曰:”倬彼景云龙之翔兮,荧荧煌煌烂天章兮。天心宠嘉,圣孝备兮,圣德广运望如云兮,临照四方光八表兮,于万斯年旦复旦兮……”(严嵩《钤山堂集》)
他写之时,有一小内监在旁随之朗声而诵。然而沈梒越写越快,到了最后文思泉涌,运笔之势涛涛如奔腾河海,内监诵念之速已赶不上他行文之速。而其辞藻之优美,意境之出尘令人惊骇,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人毫无准备之下仓促写就的。到了最后,已有听愣的人呆呆站起,仿若着魔一般远望着写词之人。
最后一句写完,沈梒笔尖一提,长出口气微微一笑,满是酣畅淋漓之感。小内监竟还有大半幅字未读,匆匆读闭后才举起那墨迹未干的纸张匆匆奉给洪武帝。
洪武帝捧于手中,默然细读半晌,慨然长叹:“良青之才,竟若鬼神也。”
说罢命人拿出明珠百金赏他。沈梒跪地受之,这才缓缓退回了座上。
今日之风云人物,已非沈梒而莫数。
因题词而带来的震惊,持续了一炷香时间才缓缓消退。此时洪武帝招上丝竹歌舞,御花园中响起了阵阵悦耳缠绵的曲声,席中众人欣赏着宫女动人的舞姿,无人注意席间已不知何时少了两个人。
谢琻方才见邝正让沈梒写青词时便憋了口气,当即恨不得便起身将那奸贼捅个满脸花。他忍耐半晌,待沈梒归座后方负气离开,沈梒知他心中不快也跟在他身后悄悄离了席。
二人借口要去如厕,躲开四散在周围的宫侍,隐在一片竹林阴影之中,站在御湖的吃水边徐徐说着话。
“你别生气了。”沈梒着了谢琻的手腕捏在手里,如安抚炸了毛的小狮子般拇指蹭着他的手腕内侧,轻声道,“让旁人看出来,便不好了。”
谢琻冷笑道:“旁人看出又是如何,我谢琻也不惧他。呵,他不过就是恼你的土地之策捅了他的金山银山,狗急跳墙了而已。”
自北方开战以来,财政收紧,向来尚算富裕的国库顿时有些吃紧。沈梒的土地改革一方面清算田地,将不少被私人占用的军田收了回来,缴上了一大笔税赋。另一方面,洪武帝又命刘凌彻查户部账本,查出了不少亏空案例,其中有不少是官员管户部打借条借了款项的至今未还。以前还好,国泰民安之时这些欠款国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然而如今是战时,正是用钱的时候,一下子不少官员被催债催得鸡飞狗跳。
谢琻望着湖心的一轮圆月,冷冷地道:“听说邝正自己就借了五百万,手下门生都不知道还借了多少。皇上问起来,这老贼就哭诉说都是给皇上花了,都用来给皇上寻访仙人炼仙丹了。逼着他还钱,也只是满口答应,也不知能不能还的上。”
户部清查账目乃是个大差事,自开始之后刘凌便奏请洪武帝将谢琻从太子东宫,调职了户部。如今沈梒与谢琻二人一左一右,彻底堵死了邝正的发财之路,难得被他恨得牙痒。
沈梒半垂着眸,半晌静静道:“为皇上花了……这话也不算作假。我听说有几笔大额的借款,均是几位巡抚打下的?”
“是。”谢琻说到此事也不禁头疼,叹道,“那几位从前都是皇上的侍读,如今外放出去了也都是一方的封疆大吏。以前皇上南巡住得都是他们家里,这些人说钱是为皇上花的,我也是信的。这钱也不好要啊。”
“你这差事,难在两点。一,便是辨清哪些人是真还不上钱,哪些人是浑水摸鱼。”沈梒说着冷笑道,“我觉得那邝正便算是第二种……其二,皇上的态度在这里面很关键,他必须要全力支持你这个帐才要得底气足。正因如此,你才不能对那些真还不上钱却又与皇上交好的封疆大吏们穷追猛打。”
谢琻颔首:“你这话说得有理。其实我看,这户部的压力也不需过久,前方的线报传来,娄老将军已基本掌握应州局面,若一切顺利七月左右战局便会一切向好。若真如此发展,我们只需撑到十月,再将剩下的鱼虾一网打尽便好。”
“十月……”沈梒微微叹道,“若真能一切顺利,便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