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补上?那敢问封大人,大人可是在藏书阁的残本中发现的这两张?”
封策冷冷盯了张承允一眼,道:“并非。”
张承允身形一僵,猛地抬起头:“……不可能,”他仿佛呆了一瞬,不可置信的眨了下眼睛,才恍然指着成斐道,“是你,你去过藏书阁,定是你提前拿走了,集稿之事若败露好将嫌疑推予我!”
话音刚落,一旁的御史大夫卫老爷子却突然发出短促的一声嗤笑,忍不住道:“寒门子弟?张生别是戏班子出身的吧?”
成斐亦摇首轻笑:“藏书阁藏书万卷,浩如烟海,如何得知哪本书里夹有你仿我笔迹的字纸?”
张承允脸色一白,半晌没说出话来,成斐又道:“另外陈义之事,在湖中发现尸体的时间,正是他将《诸葛正义》归还入阁中的第二日,你可觉得蹊跷?”
张承允听见陈义这个名字,后颈遽然有一股凉意蔓延而上,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咬牙定声:“晚生同陈义兄有同住之谊,陈义兄醉酒落水,晚生亦是十分难过,你也要将他的死推到我身上?”
成斐淡声道:“是否我故意诬陷,不光你我心中有数,”他抬眼,两道清明的目光便射落在了他的身上,“欲人勿之,莫若勿为,你因仿我字迹被陈义发现将其蒙杀之时,可曾想过此行会入了其他人的眼?”
第107章
张承允一滞, 死死压住几乎要狂跳而出的心脏,面上菜色却掩盖不住,急声道:“胡说!晚生起初便说过, 因先前崇师, 且喜尔笔法,才注意临摹, 有何见不得人之处?何故要谋杀陈兄?”他呼吸开始纷乱,“是……是了, 知道你是这种谋逆之臣之后, 我才以曾习你笔墨为耻!”
“见不得人?”成斐声音一沉, “你既说习我笔法,为何那段时间你上交的课业皆与自己往常字迹一般无二,唯有这两张依了我的笔法誊抄?摹人笔墨当然不会如此, 只怕是拿着它做了见不得人之事,却不慎败露,才将知情者杀之,永绝后患罢。”
“你……你血口喷人!”
成斐不理他的叱骂, 回身道:“禀陛下,陈义被杀当晚,曾有一个书童在窗外目睹此事, 这两页誊着《正义》的字纸,也是他连夜翻出,交予了自己的本家阿姐,陛下若要求证, 可将两人召来,一问便知,陈义的死与集稿之事虽有关联,但事关人命,理应另立一案,臣不再赘言。”
张承允听见书童目睹这四个字,陶一川的脸和先前他在自己跟前做出的一连串的事全从脑海里跳了出来,登时明白过来,赶在自己之前潜入藏书阁将誊抄字纸拿走的是他,假装见鬼哭闹回府以免自己受怀璧之害的是他,假意来自己房中洒扫,一壁说鬼话吓人,一壁偷梁换柱好让自己放松警惕的,还是他!
一个八九岁的毛头孩子…相比自己,他倒更像是成斐教出来的。
只怕,就是如此。
想清楚这些事情的那一瞬,灵台好似被一道闪雷劈中,里头想好的应对之语全都成了焦黑的一团,理不出半点清明,双腿一软,险些摊倒,不知所措间听一旁的寺丞道:“侍郎此话不差,陈义之事确然需要立案另察,毕竟这还不能完全证明集稿所注与侍郎无关。”
成斐道:“是,臣也未曾想用这件事来撇清集稿和自己的关系,还有一物。”
他说完,看向江涵,江涵瞥了眼地上惶惶不明的张承允,道:“成卿问完了?但讲无妨。”
成斐道:“前年北狄细作之司潜入京中时,曾用秘药种印于左臂,以此辨明身份,药粉于人无伤,只是研擦在手上,渗入肌理,便会在腕间生出红斑,生出后不痛不痒,不过需三年才褪,如丹色胎记无二,臣曾和佐枢一同着手处理北狄细作的事,余孽清除后,药便置在了佐枢,此事封大人是知道的。”
见封策点头应是,成斐又道:“臣在礼部任职,每日都要处理不少案牍,有很多同别国之交亦有关联,稍有不慎便容易惹起事端,臣也担忧会有别有用心之人趁臣离京之时以臣之名行不轨之事,便向封大人将此药借了些来,让墨斋师傅掺入新墨中,置于书房以防万一。”
话音未落,张承允的脸已经变得惨白。
“墨方是臣离开的那天才着人锤制,墨斋亦有记档,臣当时人已经前往开河,没有机会沾得此墨,若有用它来仿臣字迹的人,研墨之时手指长时触到墨方,手臂上一定会留有印记,现下泓学院的书房中还有剩余的墨,皇上只消派人取来,同集稿上墨字甄比,若集稿上注词所用之墨和余墨相同,便是有人仿了臣的字,”他看向张承允,“现下所知能模仿臣笔法的人但有此生,且看他腕上有无红斑,便可知晓。”
江涵肃色,指了指地上的人,一旁衙卫会意,上前欲扯其衣袖,张承允面如菜色,看见两个侍卫朝他走来,几乎崩溃,惊叫一声瘫软在地,手脚并用地蹭着石砖往后退闪,哪里躲得过,被衙卫两边强制架住,拉了起来,刺啦一声,竟挣扎地扯断了右手腕部的袖管,眼睛触及到皮肤上一片拇指大小的圆形红印,瞳孔遽然紧缩,奋力想挣脱之时,左手被反剪摁住,钳制住了他的动作,右手被衙卫生生举了起来,袍袖顺臂下滑,腕上红斑一览无遗。
堂上众人无不变色,江涵更是怒气上涌,捞起放在案上的集稿狠狠一掷:“封策,即刻派人,去泓学院取墨!看看和这上头用的是不是同一样!”
张承允抖若筛糠,目光忽烁,突然疯魔一般嘶声喊道:“不,晚生有冤!成斐冤我!他分明是察觉到了我腕上胎记,才编出那些劳什子的药来,来冤枉晚生!这…这分明是胎记!不是什么红斑!”
此话一出,堂中不论官员还是衙卫都露出了不屑的神色,纷纷从他脸上别开了眼,如此涎皮赖脸之人!
一旁成斐道:“臣将药交予墨斋时,并未知会任何人它的用途。”
江涵气的冷笑:“那就把当日给成卿制墨的师傅也叫来!朕倒要瞧瞧,几个毫不相干的人,是不是能在身上同一个地方生出一模一样的胎记!”
封策办事利索,不多时便将墨方和师傅们都带了来,差人依着成斐的话一查,果然一丝不错。
卫老爷子兴味道:“得,四个老师傅,张生可以挨个认亲了哩。”
张承允两目涣散,浑浑噩噩画了伏状,被衙卫架着才勉强能跪住,江涵落下朱笔,冷声道:“凭你的本事,找不来王随照的集稿,朕问你,何人指使的你这般费尽心思构陷成侍郎?”
张承允恍惚的神思好像被他的质问遽然拉回,惨白面色突地一震,慢慢抬起了脸,目光落在案边那本泛黄松散的旧籍上,他当然清楚,受人主使比起一手策划的罪名,要差得远。
若包揽下所有罪名,就连一死,也不只是斩首这么简单。
趋利避害的本能欲望死死攫住了他,良久,啪嗒一声,额角一大滴冷汗敲落到地上,他突然抬眼,却使劲摇起头来:“没有!是我一个人做的,不干旁人的事!”
江涵双眸微眯,威慑冷意压的他身形一抖:“朕再问你最后一次。”
堂中一片摧人胆散的肃穆沉寂,张承允的促烈呼吸在其中显得极为浓重:“再问,也还是那句话。”
江涵眸色微沉,抬目看了眼成斐,片刻后,像是达成某种默契般收回了眼,放下朱笔道:“既如此,带下去,待陈义案结,再按律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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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审散时,日头已然隐隐偏西,成斐庆功宴那日被擢升尚书仆射,现下罪名既清,二品以上的朝官应旨上任,本该去宫中补行加授之礼,他向江涵请免过后,直接去了苏阆所在的别院。
半个月来一直没离她半步,今日突然分开,虽不过半日,伸手推门时,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苏阆没有迎出来,此刻正斜倚在房中的榻上闭着眼睛午睡,成斐脚步走近时,睫毛却微微一颤。
成斐瞧出她是在装淡定,不觉笑了一声,捞起她颈边垂下来的一缕发丝,在她脸颊上拨了拨。
苏阆受不住痒,嗤一声笑了,翻身往里躲闪,被他坐在榻边一把捞住。
苏阆这才睁眼去瞧他:“回来啦。”
成斐嗯了一声,伸手到她脑后,给她拢好松散的头发:“走,回府去。”
苏阆点头,身子却窝在他怀里没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