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珠藏一步一步地走过人群,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色如鞠尘的鞠衣上——这礼服不仅象征着桑叶始生,更象征着女子之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谢大夫人紧紧地抿着唇,心中既是激昂,也是酸楚。那个怯生生的,对谢家将她送入宫中怀着冷漠和委屈的小姑娘,是什么时候出落成了如今的模样呢?
曾经暗中嘲笑她、鄙夷她的命妇,如今都只能在她的面前低头。谢珠藏穿着这桑黄衣步步而来,身后跟着的女官,竟如她凤尾上的羽翼——今时的鸾凤,已然舒张尾翼,有大成了。
谢珠藏目不斜视地拾阶而上。
赵婕妤看着谢珠藏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当然有过妄想,或许她能在亲蚕礼之前登上后位,这样接受数百命妇朝拜的人,便是她了。
可赵婕妤看到谢珠藏才知道,这亲蚕大礼,的确非谢珠藏莫属——她竟恍然从谢珠藏的身上,看到了那个凤仪赫赫的昭敬皇后。
那是她们永远无法企望的高峰。
一步,再一步。
先蚕坛共有六级台阶,谢珠藏走到最高处,她身后的女官依序站在不同的台阶上。
乐工奏响了《雍和》。
谢珠藏将昭敬皇后的灵位,恭敬地奉至神位的左侧。然后,她跪了下来,身后数百的妃嫔命妇,也跟着跪了下来。
“宝晨辉嘉,散彩没霞,悼华蕤之忽陨,悲音仪之渐哑……”
她曾经背过无数次的《亲蚕大礼祭文》,如流水一般从她的口中极其顺滑地背了出来。
重回这一世时,玄玉韫为替她向玄汉帝求这几年时间而跪在地上的场景;荼蘼阁的萧索与玄玉韫向她奔来时手中拎着的宫灯;她练说话直至哑然失声,而让玄玉韫误会生气时的委屈;因为口吃而在赏梅宴上被扈玉娇嘲弄,却有玄玉韫对她多加维护;玄玉韫陪着她在萱椿亭练绕口令……
她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到现在,玄玉韫的身影始终都在。
“今桑坛布霭,有待亲蚕。丝织贤路,祈后垂临……”
谢珠藏的目光落到昭敬皇后的灵位上——如果昭敬皇后在世,她也该很欣慰吧。像她的爹娘一样,欣慰她的长大,欣慰她和玄玉韫青梅竹马,相互扶持,从未离心。
*
玄玉韫站在摘星楼上,听到那隐约的《雍和》乐声,也忍不住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孤盯着她练了那么久,结果到了正日子孤反而看不到。若是孤也能在就好了……”
他的脑海中,一如谢珠藏一样,闪过了过去的这几年无数的片段。在他跪在玄汉帝前替谢珠藏求这几年时,他是如此的焦虑不安。
他唯一坚定的事,只不过是她一定能做到,她一定能站在他的身边,受万世景仰。
“殿下和谢姑娘大婚之时,也是个正日子,您不仅能见着,谢姑娘还就站在您身边呢。”松烟在一旁讨喜地道。
玄玉韫哈哈大笑,昂然颔首:“对。”
他们,是注定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
“雏凤衔云,萍涧登馨。礼章华翟,代率六宫。而允诸嗣之悲,以慰圣心之慜。”
谢珠藏念完第二段祭词时,一辆马车悄然无声地从角门驶出。扈玉娇和三皇子一个坐在最右边,一个坐在最左边,相互别过身子,一言不发。
扈玉娇的脸色蜡黄,死死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马车帘,像是要把这车帘盯出一个窟窿来。
“瞧瞧这大好的春光,前几日还下着雨呢,今儿就放晴了。那都是因为太子妃娘娘正在祭祀嫘祖娘娘。我跟你说太子妃娘娘是有大功德的人,嫘祖娘娘见了才赏这抹春光。”
马车驶过热闹的街市,街市外有人在夸张地跟身边的人夸耀。
“明明昨儿就放晴了。”有人反驳道。
扈玉娇竖起了脖子,用力地点了点头,无声地骂道:“谢珠藏,那就是个卑贱的结巴!她哪来的大功德!”
然而,那反驳的人却话锋一转:“不过,太子妃娘娘是有大功德的人。你前儿去樊楼听说了没?那个藕实村来卖马蹄的,都说是太子妃娘娘赏恩,派人救了他命,家里还给太子妃娘娘立着长生碑呢。”
“嘿!就冲着你也夸太子妃娘娘,这篮子我给你便宜半文钱,买两个就能便宜一文钱。桑叶眼瞅着能摘了,不整俩回去装桑叶?”
“半文钱?你打发叫花子呢?拉倒得了!”
马车外嬉笑怒骂,皆是市井鲜活的气息。
再没有人说谢珠藏半句不好。
扈玉娇梗着脖子,僵坐在那儿,直到听到守城门的官吏放行的声音,她终于忍不住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谢珠藏领数百嫔妃命妇,受着夸耀尊重。而她呢?她家破人亡,窝在这个破烂马车里,跟着这个几乎成了死仇的丈夫,去那苦闷的边疆。
那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无限尊荣,本该都是她的啊!都是她的啊!
三皇子厌恶地看了扈玉娇一眼,脸色沉得像暗夜。
有什么好哭的!还不都是自讨苦吃!
*
“长谢千秋,慰此哀忱。”
谢珠藏缓缓地吐露出祭词的最后一句话。
往事如烟,在她的眼中纷纷而散。
她眼中只有春光——春光照耀的未来,是无限光明的未来。
谢珠藏缓缓地站起身来,端而转身,面对众人,肃然朗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