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昭仪眼前一黑,“啪”地一下又跌坐了回去,只能一手撑着严嬷嬷,再说不出话来。
玄玉韫接过话,继续对扈大将军道:“扈大将军先前不是也质问孤,说孤所说的事,乃是子虚乌有吗?”
“除了周左监审诬告者的证词,孤这儿还有与《溪蛮丛笑》相互印证的百姓之言;有赵监御史所载从永憙六年至今的军费开支;更有证人证言,带着老赵监御史的奏本,直陈扈大将军指示扈家大管事暗害了老赵监御史。”
“扈大将军,你,想看吗?”玄玉韫声音冷冷。
扈大将军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又强自把心中的惊怒交加压下去:“仅凭殿下一张嘴,便要定臣下之罪吗?今朝广开言路,士林锐眼都看着呢!殿下就不怕史书工笔吗?!”
老赵监御史的奏本他亲眼烧的,军费开支他早就核验过,一条条都对的上账。哪怕赵监御史手中另有暗本账册,他死盯着监御史府呢,还能让他送出来不成!?至于那证人证言,一句屈打成招,还怕脏水破不到玄玉韫身上?
再说了,哪怕玄玉韫都有这些证据,只要今日玄玉韫不能将他下诏狱,他手上焉能没有几个大臣的把柄——比如这堂上的太尉——金蝉脱壳还不是易如反掌?
“扈大将军是料定孤手上无证了。”玄玉韫转过头去,面朝正位:“儿臣恳请父皇,宣苗郡来使程拂入殿。”
击磬声没有立刻响起。
扈大将军趁机嘲弄地道:“程拂是什么人物?臣任苗郡郡守兼镇南大将军,在苗郡理事十数年,竟从未听过。”
“扈大将军贵人多忘事,自然记不起老赵监御史身边小小的家仆。”玄玉韫并不焦急:“不过,赵都尉许是知道的。毕竟他还常去程拂的酒楼,不是吗?”
赵都尉正是赵三。
击磬声如平底惊雷,在扈大将军脑中炸响:“被老赵监御史鞭笞革职的程大掌柜!”
“传程拂入殿。”宫侍尖细的声音一声声传到宫外,没过多久,程拂手中捧着盒子,身后跟着四个金甲卫,恭顺地踏入了养心殿。
程拂手中捧着一个桐木盒,四个金甲卫则抬着一个四方的大檀木箱子。
“罪人程拂,带着老赵监御史的奏本,面呈皇上!”程拂跪了下来,将手中的桐木盒高高地举过自己的头顶:“老赵监御史感时日无多,将奏本的拓本交于臣。臣隐忍五年,终于得以面奏天颜!”
金甲卫也将檀木箱子放下,其中一人打开了这个檀木箱——里头正是整整齐齐的一垒账册。
冷汗唰地一下从扈大将军的额头上流淌下来——他返回应天城时,松烟因为仓促赶路病倒在了客栈,所以没法随队回应天城。扈大将军多疑,换了三个大夫,说法如出一辙,这才放下心来。
可扈大将军万万没想到,松烟竟是一个为了令他放松警惕的幌子!
御史大夫率先打开了程拂手中的奏本,他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啪”地一下合上奏本,撩起衣袍就跪了下来:“若如老赵监御史所书,实乃国之大蠹啊!臣恳请陛下明鉴详查!”
丞相一惊,缄默地接过奏本,又传阅给太尉和谢太傅。
阅毕,所有站着的朝臣都跪了下来:“望陛下明鉴详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还真当为恶者能富贵延年吗!?”在这众口齐声中,玄玉韫厉声道:“拿下!”
两个金甲卫迅速地制住了扈大将军的双手,扈大将军膝盖一软,如果不是有金甲卫的辖制,竟眼看着就要委顿在地!
他以为玄玉韫孱弱,以为玄汉帝病重更当视他为左膀右臂,而三公九卿看重他的声名,他辅政该当是众望所归。
可如今这局面,就连一直站在他这一边的太尉,都只能齐声应和。扈大将军如何能不明白——从他踏入应天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入了玄玉韫设好的死局!
不,不止是玄玉韫,这恐怕,也是玄汉帝替他设好的死局。
但是,如果这个死局从他踏入应天城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玄玉韫又何必要多此一举,把他带来养心殿?玄汉帝又何必要多此一举,还要在他面前表演斥责玄玉韫的戏码?
扈大将军如醍醐灌顶。他浑身一震,立刻嚷道:“臣自问清白,太子殿下所陈诸事,臣听从廷尉署详查发落。但是——”
扈大将军抬头,已是泪流满面:“但是太子殿下啊,您发落臣,又何必要选在今日呢?陛下病重,头一件要紧的事,难道不是祈求陛下安康吗?您就算杀了臣,夺臣的军权,又有何意义啊!?”
一直低眉垂眸,脸上毫无表情的高望,倏地抬起了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扈大将军。高望比任何人都要先体会到扈大将军话语中的诛心之意。
如果此事玄汉帝没有与玄玉韫相商,那玄玉韫此举,往大了说,不就是趁机夺权吗!?
天家父子,是何其脆弱的父子啊!
谢珠藏下意识地看向那重重的帘幕,还有那帘幕之后,若隐若现的龙椅——她也明白了扈大将军话里藏的那把尖刀,而这正是她最忧心忡忡的地方。
她今日之所以披吉服大妆而来,正是为了弥合玄汉帝和玄玉韫父子之间的隔阂。她必须要让玄汉帝清楚地知道,玄玉韫做的事、做出的选择,不是在夺权,而是在一心一意地为他着想。
哪怕玄玉韫的选择,与其他人背道而驰。
但是,拒天师一事可解,可玄玉韫紧抓这个时机,将扈大将军一举拿下——这件事,谢珠藏却无法解释。
这是必须要玄玉韫,自己来解的结。
玄玉韫也五体投地地叩首,声音镇定:“扈大将军,你手上哪有什么权呢?所有的权,都只在父皇一人手中。”
扈大将军一噎,登时也撕开伪善,冷笑道:“太子好口才,难道这样一句话,就能撇开你不顾念皇上,急着要将臣拉下水的本意了吗?太子殿下,若是怀慜太子在此,必会以皇上为先。”
玄玉韫眼神一厉,正色道:“父皇忧心家国,孤领父皇之命,就不会让父皇失望。国之蠹虫,处之而后快。哪怕因此受如扈大将军这等无端指责,孤虽百死其尤未悔。孤与阿兄行事手段不同,但其心,是一样的。”
玄玉韫又伸手撩起自己的袖管,对高望道:“高公公,孤曾寄言华太医,今日直陈国事后,太医署尽管在孤身上用古时的偏方。”
高望深深地看了玄玉韫一眼,对着玄玉韫跪了下去:“殿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玄玉韫沉声道:“古时偏方,以至亲之血肉为引,可救顽疾。华太医若遵照孤的旨意,该正侯在偏殿。高公公,请他来吧。”
“殿下!”众朝臣跪伏在地,齐齐唤了一声。
“孤意已决。”玄玉韫的声音很平静,却又如擂鼓一般掷地有声。
扈大将军震惊地看着玄玉韫的背影,此时此刻,就连他也说不出话来。他哪里能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怀揣着如此大的决心!
他们都知道,这时节,草药难医。当真从人身上生生地剜下一块血肉来,是死是活,恐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玄玉韫跨坐在骏马上睨视他的模样,再一次浮现在扈大将军的眼前——扈大将军刹那间好像苍老了十岁,颓然地低下了头。他终于知道他败了,败得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