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平和,五官却如墨画一般完美无瑕,长亭看着他笔直的鼻管,平日里只觉高傲,此刻却觉十分贵气坚毅,那紧抿的薄唇,原以为是冷峻刻薄的,可微微一想,脑中闪现却皆是他含情一笑的模样,眉入双鬓常青,凤眼飞扬生春,只是可惜那双幽深似海的眸子,此刻已静静地闭了起来。
长亭嘴角微微一柔,似是陷入了某些温柔的回忆,其实不用看,她脑中已能尽数描摹出那双眸子,或是冷然,或是震怒,可更多予她的,是沉静幽深,深晦如海,仿佛总有丝热切与渴望蕴含其中,他似乎不要人懂,可有时看分明了,却叫人无端地心悸。
长亭就这样静静地看了赵权一刻,不知在想些什么,待侍女上前,长亭回过神只吩咐侍女替赵权擦洗一下脸,让他好好休息,侍女素来知道自家殿下酒后不喜人触碰,只轻手轻脚地替赵权擦洗一番,应诺退下去了。
长亭吩咐侍女早些去休息,赵权这里由她照顾,众人皆知两人近日相处甚欢,殿下更是一颗心思牢牢地系在了这江姑娘身上,听她说要亲自照料赵权,想是二人相处日久终生出了些情意,自不想假手旁人的意思,哪里敢不识趣,只留了个守夜的,其余自去歇息不提。
夜渐渐深了,长亭早已回到自己的房中,院外微有虫鸣,却更衬得这夜色入水的寂寥。长亭轻轻地起了身,方才她回屋时已点了那守夜侍女的昏睡穴,她屋里的侍女因她要陪伴赵权,亦自回房中歇息去了。
此刻她屋中并无他人,院中亦是寂寂静。
长亭坐起身来,淅淅索索地将衣衫穿好,她来时并无什么东西,也只收拾了个小小的包袱。
长亭默然将怀里一件物什摸了出来看了看,竟是一块小小的令牌,长亭握着令牌的手紧了紧,若是仔细看,便知是那块圣上亲赐的晋王令信,原本赵权在长亭失忆时已交与她,后因长亭逃跑,赵权为了防她,自然收了回去,此刻却回到了长亭手中。
此时深夜,晋王府守备松懈,长亭出晋王府自是比白日容易得多,但要离城却需得赵权令信不可,否则长亭只能待明日清晨钟鼓响起之后方能离城,但夜长梦多,赵权的手段长亭是尝过的,他明日醒了若是发现她已不在,定是会布下天罗地网将她抓回去,越早离城,她逃脱便能多一份胜算。
长亭将那令牌往怀中一放,提了包袱挎在肩上,随手将一旁的剑拿起,快步地往外走去。
此刻她屋中四角虽燃着宫灯,却皆是小小一烛,昏暗跳跃的烛光只照得她的身影影影绰绰,甚不真实。
长亭轻轻打开房门,正要抬脚出去,却赫然见到面前立着一个人,那人身形修长高大,却凝伫不动好似石像,仿佛已在那处等了许久许久,连长亭开门似乎都未让他有什么动作。
屋中的昏黄的烛火映了出来,那人负手而立,一身皆是冷凝之色,一双眼睛却湛然有光,只漠然地抬眸看着房中之人。
“赵权?!”长亭惊骇至极,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立着的人竟是赵权,只脱口而出,低低喊了一句。
那人身上方才那股沉郁肃穆之气忽然间似是消散了,赵权嘴角微松,极轻地笑了笑,眼角眉梢却尽是嘲弄,昏黄的光照下,本是看不清的,长亭却似是看到了那人眼中闪过了别的东西,是浓浓地失望、惊疑,是无能为力的软弱,抑或是弦断后的轻松,所有的一切却只有那么一瞬。
长亭再看时,赵权却微眯了眼,眼中再未见方才那刻的复杂,却似有火花,他盯着长亭,探手将半掩的房门一把推开,一脚踏进屋内,只听他低声笑道:“怎么,看到本王很失望吗?”
长亭见他直直往自己走来,心中早已震骇不已,不由自主地往屋里退了两步。
他如何会在这里?他何时在屋外等着自己?他又如何识破自己的计谋,为何他喝了那酒怎的这时就醒来……
一时长亭心中疑念四起,对赵权这人的城府心计惊惧不已,赵权眼中嘲弄之色渐渐消散,此刻透过烛光,赵权那双幽深的眸子却散发着一股痛恨与戾气,长亭禁不住心中一寒,惊问道:“你……你怎么……”却不知从何问起,一时竟顿住了。
赵权眉眼如笼了寒霜,冷冷一笑,道:“想问本王为何会在此处等你?”
“你以为你在酒里那点东西能让本王昏睡?你可真是天真!当本王是什么人?!”赵权冷冷奚落道。
长亭本是惊疑不定,此刻听赵权这般说来,忽然明白自己费心配制的药对他并未起到作用。
心中却忽然一定,丝毫不惧地望着赵权,从容道:“既然你已醒了,那我便说与你听,放我走,让我离开晋王府!”
赵权方才心中本还虚虚落落,晃不似真实,此刻听着长亭沉稳笃定的话,忽然间心似巨石,沉沉荡荡,轰然坠地。
可坠地之后,心里却似有把火,“腾”地一声烧了起来。
赵权头脑昏热,只寒声问道:“你为何总是想离开王府,离开本王?!本王待你不好么!”
长亭心中坦然,多日来的筹谋却被赵权识穿,她亦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了。
她望着赵权淡淡一笑,却诘问道:“封我内力,将我如笼雀一般困居于此,便是王爷以为的好么?”
赵权与长亭皆是心思剔透的人,此等心结郁结心中,只不过因种种顾虑,二人皆未说破罢了。此刻长亭被赵权撞破出逃之事,亦无所顾及,便不加掩饰的说了出来。
赵权望着长亭那双清亮明眸,心中却被她的话割得钝钝一痛,他何曾想这般?!他极力补偿了,他所求的不过就是她留在他身边!他与她曾历经磨难,饱尝艰辛,更曾耳鬓厮磨,互许终身,就因她想起从前的事,便想将这一切抹杀掉?一切怎会尽如她所想?!
得而复失决计不会发生在他赵权的身上!
赵权长眉一扬,面色却愈显阴沉晦暗,抬眸看着长亭,却并未回她的话,只寒声道:“所以你找来那些花草,便是早已谋算好要给本王下药?本王倒是没想你有这番心胸,竟能按兵不动多时!本王真是小看了你!”
赵权聪明绝顶,只凭一点猜测便将整件事想得清清楚楚。
第101章
长亭夷然不惧, 直视着赵权,坦然道:“是,我在酒中下了令你昏睡的药,诱你喝下那酒, 若非如此,你不会放我走的……”
说罢丝毫不见愧意或是内疚, 只听她平静道:“我只是想离开这里, 过我自己原本的生活,我从未想伤害你, 亦未曾伤害过你, 你我曾共经磨难, 我也救过你,你待我好,我心里明白,可你予我的宠爱,绝非我心所求。你将我关入湖边小筑时, 我便将这高门侯府女子的境况看得通透,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后院的女子视你为天,你欢喜时便可恩宠不断, 可你若烦腻, 她们便如尘泥, 任人揉搓……”
“这王府不过是个镶金绣玉的精致笼子罢了, 你将我困在此处, 锦衣玉食赏赐我,荣华富贵、精致心意宠爱我,可这些终究通通只是遂了你的心意,我与她们并未有什么不同……”
“我不是山间的野花,亦不是林间的鸟雀,野花离了崖石或许还会长于温室,鸟雀离了山林或许亦会甘于安逸,可我是个人,我有心,我不能如提线木偶一般,处处任你摆布,这里的一切皆非我所想所求,我只想回到我过去的生活……”
“赵权,我并不欠你什么……”长亭幽幽说道。
长亭的话很轻,赵权心中却如遭重击,她这番剖白般的话,他何曾没有想过?他早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那样自在灵动的性子,怎会真的甘心情愿困在这里?
他分明清楚,却从未仔细斟酌,是不敢?抑或不愿?
他如何敢想得那般通透,他与她原本就不该相遇,不该有那段血肉相连、相濡以沫的日子,他原本该是循着自己的轨迹,居庙堂之高,只醉心于无上权势,而她,亦该是洒脱自在,仗剑江湖的肆意女子。
可命运竟是这般捉弄人,他遇到了她,一点一点被她引住,而后一步步地陷于对她的迷恋,及至泥足深陷,不能自拔,可他从未悔过,她是他二十年来的人生中最真实、最热切的渴望,他从未这般渴望一个女子,若说对皇权的渴望令他冷酷谋算,那眼前的女子却似是在他心中撩起一片火海,烧得他理智全失,疯狂狠厉。
赵权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一双浓眉渐渐拧在一处,眸色却越发冷冽,似是恍然大悟般,只听他寒声道:“原来你这段时日与本王言笑晏晏,竟是在哄着本王,令本王对你放松戒心,你便有机会逃走么?”
“哼……”赵权只觉头脑发涨,额角突突跳,不知是那酒劲未过,抑或是被心中这个念头折磨得有如针扎,不禁轻轻地嗤笑出声。
“你当本王是什么?!”赵权微弯了腰逼近长亭,声寒如铁地问道,脑中忽然闪过那日她玩笑地将他掀入水中,冲着他歪头吐舌的得意模样,莫名心中一痛,猛然擭住长亭的手腕,压抑地追问道:“你竟是与本王做戏?!”
长亭的手似被寒铁拷住一般,那人的手掌宽大,此刻却冰凉如铁,只狠狠地抓住了她,正如他的话,却像是要将她捏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