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生死离别
因着麾下数千人皆并非常年听令的亲信属下,故而李遐玉早已将他们分成四部。一部为铁力尔部落铁勒人,拢共一千六百余人,皆听命于丝帖儿;一部为慕容若的吐谷浑侍卫,将近千人左右,皆听命于其侍卫长;一部为李家谢家部曲,合起来约六七百人,皆听命于谢琰;一部为女兵,大概四五百人,皆直接听命于她。
部曲早已遵从谢琰之令,与郭朴、孙夏率领的府兵呈合围之势,驱赶着溃逃的薛延陀人。其余三部则跟在他们身后压阵,距离远时射箭压制,距离近时便加入近身搏斗当中。每一部分工明确,简洁的命令一层一层迅速下达,将每一个人都调动起来。数千人组成了一头驰骋于这片战场上的凶猛野兽,逐渐将薛延陀人吞噬殆尽。
逃得最快的薛延陀人终于来到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两条宽阔河流之畔——前有怒涛翻涌的天险,后有紧追不舍的唐军,他们已经彻底陷入绝境。这些雄霸漠北草原数十年的薛延陀骑士仿佛这才清醒过来,将所有的畏惧与绝望都化为了战意,赤红着眼睛转身扑向了唐军。而早有预料的唐军都齐齐地后退了数步,飞快地进入己方的箭阵护卫范围之中。
一两轮乱箭之后,凶猛地扑上来反击的薛延陀人皆七零八落地倒了下来。仅有数百勇猛者已经冲到了阵前。然而,此时四部却皆派人来报,已经没有箭了。
李遐玉冷静地扫视着战场,略有些遗憾——若不是急行军匆匆赶过来,军备粮草皆有不足,此战光靠着射箭便能够彻底结束了。眼下却不得不再和这些剩下的一两千孤勇薛延陀人展开肉搏战,想必又会产生轻微的伤亡。然而,战场上的胜利都免不了用鲜血与白骨堆积。一将功成万骨枯,作为主将可事先尽量思虑万全,以避免己方的无谓伤亡,却容不得错过任何战机。
这些思绪不过在刹那之间,几乎是下一刻,她便抽出横刀,策马往前冲去:“杀!!”
“杀!!”所有人皆齐齐大喝一声,都紧跟着冲上前去。背水一战的薛延陀人变得格外难缠,唐军亦是毫不示弱。鲜血飞溅之中,战场渐渐一片混乱。靠着凶悍的拼杀,薛延陀人反而将唐军的阵容冲乱了。不同部之间被迫隔离开来,暂时只能各自为战。而由于此时尚是黎明时分,无法用军旗传递消息,陷入冲杀中的李遐玉也很难兼顾其他各部发出的消息。
在四处充斥着的喊杀声与惨叫声中,李遐玉依稀听见阵阵马蹄声从远方传来,回首望去,警戒的斥候小队却并没有点燃火光。不知为何,她并不认为自己方才听见的马蹄声只是错觉,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危险正悄悄潜伏而来,不断地朝他们迫近。
虽然眼下战局几乎已经尽在掌握,胜利就在眼前,她心中却渐渐地升起几分不安。身边只有护卫的十余女兵,其余人都正在搏命厮杀,她却突然很想去往谢琰身边,与他并肩作战。这一刻,她无比渴望确认他的安危,仿佛只有亲眼见到他,她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于是,她微微蹙起眉,四处顾盼,试图在乱军之中寻见谢琰的踪影。许是有些紧张,无论她如何四处巡睃,都寻不见谢琰。雨娘、晴娘等也帮着她寻找,然而始终会有不长眼的薛延陀人冲上来,打断她们的动作。
李遐玉凭着直觉,挥刀杀出一条血路,冲向嗢昆水与楚乐河交汇之处。直到砍得横刀都有些翻卷了,她才听见淙淙的流水声,随即借着河水的波光,在拼杀的人群中发现了谢琰。他正带着几个部曲与四五个薛延陀人近身搏斗,浑身早已溅满了鲜血。薛延陀人且战且退,将他们引向河边,谢琰等人追逐而去,很快便来到河岸畔的草地上,步伐也变得小心谨慎起来,避免一时不慎摔入河中去。
忽地,从旁边战成一团的人群中间,又冲出几个薛延陀人,朝着谢琰扑了过去。谢琰一时无法分身,眼看着便要生生地受他们的砍杀。李遐玉怒睁双目,大喝一声:“三郎!!”一边策马冲上前去,一边举起手弩对准敌人。弩机连发三箭,杀了三人,谢琰自己闪躲开,转身砍死一人,危机便暂时消弭了。
许是听见她的声音,谢琰回首朝着她浅浅一笑——尽管彼此可能并不能瞧得很清楚,也没有任何空暇交换眼神或者话语,李遐玉仍是回以笑容。然而,下一刻,她的神色却倏然大变,勾起的嘴角突然僵硬了——
不知从何处冷不丁飞来几支箭,射中了谢琰的前胸与腹部。那几箭的力道之强,甚至令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踉跄着向旁边倒去。
“三郎!!”这一瞬间,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一个人。脑海里所有的纷纷扰扰也都如烟一般消散,只剩下一个念头——去往他身边,去保护他!!李遐玉并未听见自己是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唤着谢琰的名字,亦不知道自己脸上不知不觉已经满是泪水,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跃下马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
她只能看见谢琰捂着伤口退了几步,手很快便染满了鲜血;她只能看见,他的眼眸准确地望向了她,带着几分不舍与执着;她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张合,似乎在对她说着什么;她只能看见,一个浑身插满箭的薛延陀人突然紧紧地抱住他,往后一仰,倒进了身后浪涛起伏的汹涌河流之中,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三郎!!”李遐玉的心,也在这刹那之间粉碎消散了。
救他!一定要救他!把他带回家去!!她千里迢迢来到漠北草原,就是为了将他带回家去,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自己面前?她的染娘还从未叫过一声阿爷,他们一家三口尚未真正团聚过!她怎么能容许,他们的家庭就此支离破碎?!
片刻之间,李遐玉便赶到了河边,她毫不犹豫地便要往里头跳去,旁边却突然扑来了一个人,将她牢牢地制住了。陌生的气息让她止不住地挣扎起来,又是踢打又是撕咬,仿佛面对的是最凶狠的敌人一般:“放开我!!快放开我!!”
对方却恍若未闻,发出了几声闷哼之后,便趁乱将她拖往旁边,藏在一堆尸首里:“李遐玉!李元娘!你冷静一些!!你那些忠心耿耿的部曲已经去搜索谢琰的下落了,你跳下去又能做什么?!你如今身为主帅,不想着稳定军心,只想着寻死觅活,难不成想让麾下数千人都成为薛延陀人绝地反击、反败为胜的牺牲?!想让谢琰和他的属下都成为一个笑话?!”
“还是说,你想将好不容易获得的战果,都拱手送给那些图谋不轨之人?!”
对方提起谢琰的名字之时,李遐玉忽然变得无声无息起来,安静得仿佛已经昏迷过去一般。直到此人当头棒喝的一席话说完后,她捂着发疼的胸口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方才四散迷失的神智才渐渐恢复过来。
不错,她不善水性,跳入河中又有何用?白白让一群部曲忙着救人,反倒耽误了救谢琰。在这一战中,谢琰遭受了陷害与暗算,数度面临性命之忧。她又怎么能容许他在这场战斗中的功劳与光辉,被那个阴毒的小人夺走!她又怎么能容许旁人将脏水泼到他身上,指鹿为马?!不!绝不能如此!就算他暂时离开了她身边,她也必须相信,他一定会活着回来!而该属于他的一切,谁都夺不走!
想到此,李遐玉才沉声道:“何飞箭,谢谢你方才救了我,也多谢你骂醒了我。现下,将我放开,我要整军。”由于方才的哭喊,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嘶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制住她的年轻男子怔了怔,低声道:“得罪了。”说罢,便缓缓地坐在了一旁。与过去相比,他的身量已经变得足够魁梧,面部的线条也越发刚毅。然而,眉眼间依然能看出过去那个肆意飞扬的少年的影子。此时他背上还歪歪斜斜地插着几支箭,伤口还在往外淌血,显然是方才为了救她所受。虽然伤口看上去并不深,李遐玉却仍是唤来了女兵照看于他。
而后,她从尸首当中拔出一柄适用的胡刀,扫了一眼外头越发混乱的战场,运足气息,大声喝道:“凉州军来援助我们了!不必惊慌!剩下的残兵败将已经不足千人,咱们完全能全都杀个精光!也好让凉州的弟兄们瞧瞧我们灵州军与铁力尔部落兄弟们的厉害!!”
铿锵有力的话一遍遍地传出去,而后在战场上回响起来。原本悄悄进入战场的数千人立即露出了行踪,也不好再暗中行事,只得大声回应道:“奉契苾何力将军之命!前来襄助!吾等皆为大唐将士,本便没有灵州凉州的分别!!咱们杀薛延陀人,也都是为了大唐边疆的安宁!!来!!跟着我!杀!!”
☆、第一百四十三章控制事态
李遐玉目光森然地望着那个恬不知耻的凉州武官,浑身上下皆是煞气与犹如实质般的杀意。她身后的女兵们迅速集结起来,默默地追随在她身侧,赶到了凉州军跟前。中途丝帖儿也领着铁力尔部落的骑士汇集过来,浩浩荡荡两千余人策马挡在了凉州军主力面前,将他们与正在浴血奋战的灵州军隔离开来。
为首的凉州武官看衣饰应是一位折冲都尉,充满轻蔑的视线扫过无声无息堵在跟前的女兵与胡人,面带郁色喝问道:“尔等可是谢琰谢果毅麾下?!怎敢胆大妄为地违背军令挡住吾等的去路?!谢果毅如今在何处?!若是谢果毅之命,让他出来见某,好生解释!不然,某一定会在将军面前与他分说!”
李遐玉冷冷一笑,刚给她的三郎放了暗箭,居然也敢假惺惺地再提他的名字?将莫名其妙的罪名随便地栽在三郎身上?若无何飞箭相救,恐怕她当时也白白作了箭下亡魂,到时候便由得他们胡乱污蔑、胡乱抢功了?!于是,她绷紧了脸,沉声回道:“谢果毅之妻,御封诰命县君,李遐玉在此!谢果毅如今正在阵前舍生忘死地冲杀,我受他委托统领灵州军以及我亲自请来的援兵!如今战场上不过只剩下数百人,只需扫尾即可,不必阁下费心了!”
因她常年戴着的驱傩面具方才已经遗失,一张芙蓉面上虽然溅了血迹,却是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众人跟前。那折冲都尉略有些无礼地打量着她,双目中掠过几分令人厌恶的暗色:“区区女流之辈,居然也敢出现在战场上,谢果毅果然是视军法于无物!数千兵士,岂能交给女流来统率?简直就是胡闹!某不想责骂女子,县君赶紧让谢果毅出来相见!”
李暇玉嗤笑一声,冷冷地道:“我带着两千兵马急行军,千里迢迢而来,与谢果毅里外合击杀死了共计三万薛延陀骑士。便是我独自杀过的薛延陀人,也足有数百之众。我麾下的部曲女兵杀的敌人,更不知比你们这数千人多了多少。尔等何德何能,居然也敢蔑视我这个御封的诰命夫人?折冲都尉又如何?一门心思抢功的折冲都尉,又如何比得过我这个勇猛杀敌的县君?我虽是女子,我夫君的品级比你低,却也不是你这种平庸之辈能够侮蔑的!”
凉州折冲都尉一噎,脸色青青白白难看之极,怒喝道:“大放厥词!若不是看在你是御封诰命的份上,必要将你斩杀阵前,以振我军之军威!!”
“阁下若有任何异议,不妨待战事结束之后,见过契苾何力将军再说。想来,当初将军命人来救谢果毅,其中必定有你罢?一看到三万薛延陀人便拨马就逃之人,如今竟然也能说出‘军威’二字了,也不知心生胆怯的人究竟是谁。若是将军要阵前斩杀逃兵以正视听,该死的一定不会是我。”
“妇人长舌!!用兵之道实实虚虚,岂是妇人之流能看透的?”
原来那时候果然是此人!本意只是试探的李暇玉双眸微缩,念及重伤落入河水中的谢琰,心中更是大恸——可恨仇敌就在眼前,她却不能拔刀直接将其斩杀!很好!她定会将这张脸记住,百倍千倍报复回去!至于将此人派出来的幕后主谋,她也绝不会放过!宁可玉石俱焚,也不会教那人再逍遥自在!
那折冲都尉见她并未反驳此言,于是又恨声道:“我等奉命而来,你们居然如此怕我们抢功?拒不接受?!也罢!在将军面前,再好好述说分明!!莫非谢果毅就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啧啧,真是坏了灵州军的名声!”
“你居然也敢提‘名声’二字?”李暇玉寸步不让,回首望了一眼已经渐渐平息下来的战场,森冷一笑,“灵州军以数千人大破三万薛延陀骑兵,无论是谁听得之后,都只会赞赏。而你们凉州军,偷偷摸摸地窜过来,不提前表明身份,让战场上越发混乱,不知伤了多少自己人——这便是你们所说的襄助?难不成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所以才不尽早喊出身份来?!哪一支援军会如你们这般见不得人?”
“灵州军中自有书记官,又有铁力尔部落的兄弟为我们作证!此番究竟是谁的过错,我相信,将军一定会主持公道!尔等有什么话,便留待将军面前再说罢!如今我也懒得与你们白白耗费时间了——”说罢,李暇玉便示意丝帖儿接替她挡在这群人面前,“丝帖儿,看紧了他们,别让他们胡乱动弹。若是他们敢不分敌我胡乱放箭,便当作投敌的叛徒,直接杀干净了事!事后便是被状告了,将军也一定会为咱们做主!”
如此明晃晃的威胁,教凉州军胸中都梗了一口血,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时竟无言以对。丝帖儿慎重地颔首,许诺道:“姊姊放心去罢,我必会将这群人看得紧紧的,不让他们坏姊姊的事。”她尚不知谢琰落河之事,神态间犹自带着几分俏皮之意:“姊姊让谢姊夫手脚快些,免得反倒教这些人看得太眼红,日后给他使绊子。”
李暇玉胸中又是一痛,勉强颔首,便拨马回转。一路又冲杀过去,来到河岸边。李家谢家的部曲几乎都在河中寻找,沉沉浮浮之间,却并没有任何一人示意已经寻见了谢琰。李暇玉心急如焚,谢琰身负重伤落入河中,若是不尽快寻见他,他无力浮在水面上,反而溺水了——她不敢再多想,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双眸也止不住地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