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素来治军严谨,河间府一向军纪斐然。然而,这一日,军容整肃的军营内却隐约涌出了些许躁动。府兵们低声私语着,满是羡慕地议论方才所见的那一队大摇大摆归来的人马,以及每人马鞍前悬挂的那一串血葫芦似的铁勒人头颅。此刻,所有面目狰狞的头颅已经在校场中央垒起了一座京观,书记官挥毫如飞,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哈哈!!”李和仰天大笑,蒲扇似的大掌狠狠地拍向两个孙儿的肩背,仿佛不将他们拍出内伤誓不罢休,“不愧是老夫的好孙儿!若是只计一转怕是配不得你们这等功勋,老夫非得请都督给你们计成二转不可!哈哈哈,十来岁的五转骑都尉(从五品)、四转骁骑尉(正六品)!一年升个一两转,再过三四年,老夫身上的八转上轻车都尉(正四品)也算不得什么了!!”
“不过是祖父教养得好,我们运道也好些罢了。”谢琰以眼角余光扫了周围人一眼,自是从不少人脸上都瞧出了淡淡的妒意。到底河间府已在李和手心中经营多年,上至右果毅何长刀、左果毅郭巡,五位校尉、十个旅帅,下至正副队正,皆已经被他牢牢收服。不然,这般攫取功勋的机遇就在眼前,却被他和孙夏得了去,多多少少都有人会被嫉妒冲昏头脑,彻底失去理智。
“英雄出少年,我辈锐气渐失,理应惭愧!”郭巡朗声笑道,“都尉,正值四年考课之时,三郎与憨郎都已经四五转了,职官不升一升也说不过去。不若让三郎升任旅帅,憨郎升任队正——此外,属下还有个不情之请:犬子年满十六,也该入军府了,便让他在三郎他们手底下磨一磨罢。若不能学来他们俩的勇悍,就让他熬上十几载再说!”
他并非李和亲信,却率先表态,自是让在场众人无不心中一动。谢琰要升职,自是须得仍留在河间府内才能受李和庇护。虽说定会顶替一个旅帅,但李和向来不亏待属下,说不得会为此人谋个校尉之职。十个旅帅心中都热血沸腾起来,纷纷回想着以自己往日的表现,能不能得李和的青眼。一时间,他们竟也顾不上羡慕嫉妒恨了。功勋是要拿性命去博的,怎比得上眼前的升迁实在?
何长刀不比得郭巡这般玲珑,但听他说完心里便有几分急了——如今谁还看不出来,这谢琰谢三郎将来必成大器?郭巡手脚够快,将儿子成功地塞进去,且不说打磨训练,便是功劳也不知能蹭上多少。可是,他家那个不成器的玩意儿如今年岁不足,连塞也塞不过去,那该如何是好?!权衡之下,他索性一狠心,抱拳对李和道:“都尉,说来惭愧,我家那个败家玩意儿和三郎年岁相当,却是个没眼色的混小子。我一直都想让他跟着三郎一同历练,以他的年纪阅历自然不能入军籍,便是在三郎身边当个部曲也使得!”
几个年纪大些的校尉听了,脑筋立刻转了回来,争先恐后地要将自家儿子往谢琰手底下塞。要知道,谢琰带的这些府兵如今都已经是一转武骑尉,加上这回功勋至少能升到二转云骑尉。更有甚者——剿杀马贼、袭击铁勒人大大小小几十场战斗下来,他们竟无一人丢了性命,便是重伤不能再从军的也得了丰厚的抚恤!若不能抓住这等好机会,为子孙谋个好去处,他们大半辈子就白活了!总不能让子孙后代白白折在沙场上,或者渐渐沦落下去。
郭巡一番话,将不少人的羡慕嫉妒恨都击了个粉碎,李和自然承他这份情:“说来你家大郎也到了这般年纪了,就这么一根独苗,老夫还以为你不会让他从军。”郭巡出身世家支脉,家族虽日渐衰败,但到底也存有些底蕴。不然,从未上过战场的他,也不可能成为果毅都尉。只是,他实在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仕途才一帆风顺。
“他同我一样,都没长念书的脑筋。好歹还能耍刀弄剑,不从军还能做什么?”
“既是如此,改日便让他入了军籍罢。”李和道,又看向何长刀,“你家大郎在老家耕读,你说的是二郎罢?那混小子确实有些日子不见了,也不知性情是否收敛了些。不如且让他去我家部曲的庄园里待一段时日,等年岁足了再去三郎身边。你放心,我家部曲亦有三郎和元娘约束,除了不能累计功勋之外,与府兵一般无二。”虽说何长刀是他的亲信,何二郎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但那孩子心性不定,他也不会轻易将他放在谢琰身边。
何长刀咧嘴笑起来,很是爽快:“都听都尉的!”
此时此刻,这两位左果毅、右果毅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都有些微妙的变化。谢琰将他们的神情看在眼中,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些许不详的预感。不过,仔细想想,他们将儿子都塞过来,也就是存着一起得功劳一起升迁的心思,还能有什么别的盘算?故而,他只当是自己多想了,便将那一刻的不适暂且压了下去。
“如今铁勒人仍时常装扮马贼劫掠,说不得哪天就侵入咱们大唐疆域中。”李和点了三个校尉的名字,“你们带足人手去罢,砍多少铁勒人的脑袋就算多少,我去给你们谋功勋。”紧接着,他又厉眼横扫了过去,目光如刀般犀利:“如果因贪功而出了什么事,军法处置!”
“是!!”三位校尉难掩激动地领命而去,剩下一位则有些怅然。李和对那张校尉道:“马上便该你领着人上长安戍卫了,将王四替换回来。如果没出什么差错,少不了你的好处。”
张校尉精神一振,揣摩着他的言下之意,喜色流露:“是!!”他是谢琰的上峰,自然知道李和为何待他如此不同,连带着看谢琰、孙夏也格外顺眼起来。谢琰二人察觉他那宛如长辈般慈和的视线,一时禁不住背脊一寒。
经李和一番利诱威震连番施压之后,河间府上下的军官们都十分满意,再也没有什么抱怨之色。谢琰在旁边仔细揣摩,认真观察,只觉得祖父看起来粗豪,但治军自有一番好手段。他如今尚是个队正,往后也不过是个旅帅,但这般御下的手段却该好生学一学,免得往后栽在上头。
喜气洋洋的李和自是不想再待在军府之中,免得连吃酒庆贺都不能尽兴。于是,他嘱咐郭巡、何长刀打理军营中诸事务之后,便带着谢琰、孙夏策马奔回家中。柴氏早已从李遐玉那里得知了这数个月的经历,知道两个孩子算是大胜而归,但到底有些时日不见他们,拉着两人好生打量了一番。李遐龄、孙秋娘亦上前连连道喜,每人都与有荣焉。
一家人围坐在一处,仿照胡人那般聚桌而食,热热闹闹地用了夕食。谢琰与孙夏陪着李和吃酒,也不知喝了多少,看上去却并无醉意。倒是李遐龄,本便经不得酒意,只略用了几杯便栽倒了。孙秋娘也醉眼朦胧,倒在李遐玉身上,抱着她叽里咕噜说着胡话。李遐玉哭笑不得,只得向长辈们告退,将两只小醉猫都领了回去。
“咱们家儿郎就该有好酒量!”李和抱着酒坛子,自顾自地将脑袋伸进去,“玉郎可得好生练一练!”听起来闷声闷气,也不知是否醉得狠了。柴氏也不管他,笑着对孙夏道:“憨郎若是升了队正,便将亲事办了罢。年后你也十七了,正好成婚。”
孙夏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也不知是酒意还是羞意,闷不吭声地又将一大碗酒饮尽——而后,他猛地将脸埋进了已经凉下来的羹汤当中,周围杯盘翻倒,一片狼藉。谢琰本有心想试探一二,打听李遐玉的亲事是否有了眉目。但显然此时并非良机,无奈之下,他也只得扶起孙夏,向长辈们行礼退下了。
柴氏看他们走远,一把将李和怀中的酒坛子夺了过来,淡定地抛在一旁:“郭巡与何长刀打什么主意?只是想沾一沾三郎的光?”
眼睁睁见半坛美酒摔碎在地,原已经生了几分醉意的李和顿时清醒了,抹了把脸道:“想将臭小子送来当我家孙女婿,也得看我收不收!何二郎那小混球是个不定性的,配不上咱们家元娘。郭大郎就算再好,家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亲戚也不少,只会让元娘受委屈。”他嘟嘟囔囔,长叹一声:“有了三郎之后,其他人我如何看得上眼!”谢琰可是他认定的孙女婿,这么些年下来,那颗定亲许婚的心从未死过。
柴氏给他倒了一碗醒酒汤:“若说郭大郎混账亲戚多,好歹爷娘都是难得的明理之人。而三郎……他家人如何,你这些年来还不清楚么?元娘若真嫁了三郎,日日受孝道磋磨,那才是难熬。”她早便派部曲去了陈郡谢氏故里打探,自然将谢琰家中境况查得一清二楚。说来,那谢母王氏也颇为不易,以寡居之身将两个儿子与侄子一同教养长大,敦促他们念书上进,称得上是难得的严母。只不过,她固守世家名望,成日期盼他们一鸣惊人,将陈郡谢氏之名发扬光大,逼得谢大郎谢二郎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其性情之固执可见一斑。这般脾性的阿家,且不说容不容得下寒门出身的媳妇,光是那些个压制磋磨的手段估计便不会少。谁家愿意将娇养的小娘子送去给她“折磨”?
“……唉……”李和将醒酒汤饮尽,又叹了口气,“也罢,三郎和元娘只是兄妹之情,若能以兄长身份维护元娘也够了。郭大郎与何二郎,你看着办便是。何二郎胜在知根知底,何长刀一家与咱们都足够亲善,绝不会亏待元娘半分。元娘如今的脾性,说不得他们还喜欢得紧。郭大郎若是人才好,你不妨也考校一番就是。”
“那何二郎暂且放在元娘身边罢,横竖年纪都还小,也不拘什么男女大防。”柴氏道。眼下李家部曲说是谢琰、李遐玉两人一同掌管,但谢琰自从入了军府之后便无暇他顾,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李遐玉定夺。而且,李家部曲说来都是李和亲手栽培的人,也是一等一的亲信,由她主管也更名正言顺些。里头好些人,李和将来都打算放成良民,日后从军立功,也好成为李遐玉姊弟二人的依仗。
这一番话之后,李和怔愣了片刻:“元娘一日比一日大了,光是想着没几年她便要嫁人,就实在舍不得。”自家的小娘子会冠上别家的名姓,成了别家的人,仅仅只是想一想,便已经觉得心疼得很。
柴氏垂下眼:“再舍不得,也不能真将她留一辈子。不如你试试,问问何家愿不愿将何二郎入赘?将来生的孩儿,一半都随他们姓。”
“当真去问?”这多少有些仗势欺人罢?
“他们年纪都还小,等些时日看看再说。”
柴氏一眼横过去,李和已经喜忧交加,愁得快将一把白胡子都给拔下来了:“若能入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娘子好好盯着何二郎,务必将他那些窜上跳下的脾性给拔除了。”有了入赘的人选,谢琰这孙女婿——说不得他也只能忍痛放弃了。
☆、第六十七章年少懵懂
翌日清晨,天色刚亮起来,谢琰便起身去了校场。他到得稍有些迟,李遐玉与李遐龄姊弟俩已经在里头耍刀弄枪了。他拔出武器架上陈列的长戟,伸过去挑开李遐玉的轻刀,解救了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李遐龄。许是昨夜的酒意仍未散去,李遐龄眼神有些朦胧,退后几步在旁边歇息。李遐玉却是精神一振,一刀接着一刀攻过来,刀身在空中留下残影,仿佛满含杀气的玉树银花。
其实长戟与轻刀并不适合对战,攻击的距离完全不同。但两人反应极快,竟也打得十分热闹,让李遐龄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大声喝彩起来。足足半个时辰之后,浑身是汗的李遐玉才轻喘着认输:“阿兄的武艺越发出众了。”
说着,她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过来,谢琰心中微微一动,神情却分毫不变:“你将长戟砍断了,我双手都拿着兵器,也不过是取了巧而已。”
少女沐浴在清晨的日光当中,浑身轮廓仿佛都镶了一层浅浅的金色,瞬间竟瞧不清楚面容,笑声却清脆动人:“旁人被砍了兵器恐怕便慌张得很了,有多少人能像阿兄这般活用它们?下一回,阿兄便以横刀与我比试,如何?我想看看,若阿兄全力以赴,我到底能撑多久。”
谢琰晃了晃神,才回道:“也可。明日此时,我们再战一回就是。”他始终含笑望着眼前的少女,目光不曾收回——或许亦不舍得收回。李遐玉并未察觉,笑盈盈地向他讨教了好些招式,这才自行练习去了。
“阿兄,方才挑开阿姊的刀那一招很是厉害,能不能教我?”李遐龄双目亮晶晶地凑上来,比划了两下。谢琰自是答应了,手把手地教他如何起势出招,而后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些时日,家中可还安稳?不曾出什么事罢?”
“有祖父祖母在,能出什么事?阿兄尽管放心就是了。”李遐龄自是不理解谢三郎此时此刻心中的焦躁,拍着胸膛,“听说阿兄过些日子就要去长安了,安心去罢!若是阿姊还要出门,我会好好守着她,不让她受伤。”
谢琰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转而又觉得李遐龄年纪小,李和与柴氏未必会与他提起什么,瞬间便又提起心紧张起来。然而,说来他是晚辈又是外人,即使慕容若当真前来提亲,他又有何资格置喙?想到此,他不由得拧紧眉头,叮嘱李遐龄:“不管家中发生什么事,你都须得传信与我。不拘大事小事,明白么?”
“知道了。”李遐龄乖乖地颔首,总觉得阿兄似乎与平日不一样。但他思来想去,也并未找出他如此忧心忡忡的缘由,便暂时放下纠结,又兴冲冲地提着长枪朝李遐玉奔去:“阿姊,阿兄教了我新招式,咱们再来试试!”
李遐玉挽出一朵刀花,勾起嘴角:“好个玉郎,刚学了一招半式就敢来显摆,看我怎么教训你!”说罢,姊弟俩又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霎时间刀光枪影,煞是激烈精彩。谢琰立在一旁即时点拨几句,倏然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声,遂回首望去。
便见两个眼生的少年郎大步行来,遥遥望见李遐玉姊弟二人之后,立即有些目瞪口呆地停下了步子。个子高些的少年郎约莫十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宛如文士,举止间也颇有几分世家气度,然而又隐约带着勃勃英气;个子低些的少年郎脸颊带肉,看似很是稚嫩,年纪大约只有十一二岁,行走间摇来晃去,毫无仪态可言,但足音轻巧,亦是个练家子。
“招式老练凌厉,果然不同凡响!”高个少年郎忍不住赞了一句,而后朝着谢琰行了个叉手礼,“某郭朴,见过谢郎君。”
矮个少年嘴里咕哝着“绣花架子”之类的话,也懒懒散散地行了个礼:“你就是谢三郎?啧,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不过——看起来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厉害人物嘛。我叫何飞箭,家中行二,唤我何二郎也成。”
谢琰没料到两位果毅都尉家的郎君来得这么快,淡淡一笑回礼道:“某谢琰,家中行三。”
“谢三郎可要下场试一试?”何飞箭翻着眼睛问道,满脸跃跃欲试。然而,不等谢琰答话,李遐玉却已经似笑非笑地提着轻刀走过来,斜睇了他一眼:“‘绣花架子’?何二,你的口气倒是不小。不如和我这‘绣花架子’打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