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得李娘子收留一夜,已经是万幸了。”谢琰道,“明日一早,我便会离开。”
“我会遣家中部曲陪着你去打听叔父的下落。”李遐玉道,“长泽县城并不大,一日下来应该会有些消息。若不尽早与叔父团聚,你身无分文又没有过所,恐怕很难在长泽县城中生活。”
“多谢李娘子。”谢琰行了个叉手礼。能养得起部曲的人家,一家之主又在军营之中,大抵应该是附近折冲府的武官了。不过,眼前这位小娘子的仪容举止、言行气度,却并不似是寻常人家能养得出来的。他心念微动,并未再细想下去。毕竟,这位李家小娘子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揣摩过甚反而是唐突无礼。
这时,一个梳着双髻的五六岁小童推门而入,好奇地瞧了谢琰一眼,朝他行了礼。
谢琰还礼,并不因他年纪幼小而心生轻视,笑道:“我是谢琰谢三郎,小郎君如何称呼?”
“李遐龄,谢郎君唤我玉郎便是。”小家伙看着稳重得很,完全不像寻常小郎君那般跳脱。他听了阿长带的话之后,原本还有些担忧,因而急匆匆地便赶了过来。但一见谢琰的姿容气度,便觉得这位阿兄应当是个不错的人。不过,东厢房是阿姊的闺房,毕竟不方便待客,他便引着谢琰往外走:“谢郎君随着我去西厢房吧,咱们今晚一起睡。”家中并无客房,两人也只能挤一挤将就一晚了。
“多谢玉郎盛情。”谢琰笑道。这小家伙生得玉雪可爱,确实当得起玉郎之名。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李遐玉又吩咐阿长让厨下熬些姜汤,与她驱寒:“西厢房也送去些,让客人和玉郎都暖一暖身子。”阿长奉命去了,李遐玉独坐在房内,垂目静思。忽而,外头传来宵禁的打更声,她抬起首,突然觉得胸间一窒,便似喘不过气来一般。
很快,这一阵心悸便过去了,李遐玉却越来越觉得不安。刚入夜的时候,她也曾如此心痛过,一时焦急才不管不顾地奔了出去寻阿爷,不亲眼见着他便总觉得不安心。眼下这阵心悸却比方才更甚,难不成是阿爷当真出了什么事?
想到此,她便再也坐不住了,披上狐裘就往正房而去。
正房是三间四架的大屋子,平日总是十分安宁,此时亦是一片静寂。李遐玉进门的时候,孙氏的贴身侍婢威娘便迎了上来,有些无奈地低声道:“娘子将自己关在寝房里,不让奴进去服侍,也不让奴通报元娘和玉郎。”
李遐玉颔首,轻声道:“无妨,我去劝一劝阿娘。”前两日,母亲孙氏应邀去宴饮,结果因出身蓬门小户而受了奚落,回来便闷闷不乐。今日听闻旁人宴饮却没有人叫上她的消息,更是难受之极。她性情温软又敏感,想来是受不住那些人的轻视,所以才钻了牛角尖罢。
“阿娘。”李遐玉走进寝房,就见孙氏正斜倚在榻边垂泪。
孙氏也不知已经哭了多久,双目都有些发肿,见她来了,赶紧拭泪道:“我……我只是想着风雪这般大,也不知阿郎在外头是不是受了苦……”这倒也并非是托词,受了委屈之后,她自然想让自家郎君回来与她主持公道,却不曾想过这内宅中事,男子又如何能插手。
李遐玉见状,也不好再提方才心悸之事,便顺势接道:“我也想念阿爷了。不如明日便让部曲去军营里探一探阿爷,给他送些皮袄、裘衣与木炭?”到时候,她便将家里十来个部曲都遣过去,让他们一直留在军营里保护阿爷。不然,她实在放不下心。
“还是元娘想得周到。”孙氏勉强打起了精神,“近日我正好给阿郎新做了件皮袄,再多收拾几件,都让人带过去。也不知阿郎什么时候能休沐几日,也好家来。”边镇折冲府对武官的要求甚为严格,不到休沐之日断不会放人归家。军营离长泽县城有些距离,李遐玉、李遐龄之父李信又是个自律甚严之人,只在休长假时才会回家。
“算一算日子,阿爷归家,大概须得到冬至了罢。”李遐玉道。冬至休沐七日,阿爷在家中住上五六日也是使得的。
母女二人便收拾起了东西,将给李信捎带之物都收到照袋与箱笼中去。正忙碌着,突然觉得地上震颤起来,榻上、长案上摆放的物件都震得微微跳动,轰隆隆的声响由远及近,沉闷而又无比可怕。
李遐玉毕竟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娘子,从未遇见过这等境况,有些不知所措。而孙氏已经呆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地龙翻身!”
“真是地龙翻身!!还不赶紧出来!!”
“娘子!元娘!玉郎!”
外头传来仆婢们闹哄哄的哭喊声,李遐玉猛然回过神,拉着孙氏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微调内容包括女主出场年纪、女主爹任职的折冲府,他们所在的县城等等。因为新资料发现,夏州三县,长泽县在长城外,宁朔县在长城内,朔方县(后改名徳静县)是州府治所。夏州目前资料就两个折冲府,宁朔府不用说,肯定在宁朔县,另外一个顺化府极有可能在长泽县。就酱紫吧,反正能查到多少资料是多少,没有资料就架空啦~
☆、第二章祸从天降
举目望去,暗沉沉的夜空边缘泛着火红色,犹如鲜血逐渐喷涌;耳边充溢着凄惶的叫喊声,嘈杂且尖锐的哭闹声,完全掩盖了其他一切声响;脚下的大地震颤不休,似乎下一刻便要地动崩裂。平常还勉强可算井然有序的小院里,如今到处都是或跪地或匆忙奔跑的仆婢。旁边的邻家亦是一片混乱,尖叫、哭喊延绵不绝,仿佛响彻了整座长泽县城,令本来便不安稳的人心更加惊慌不已。
李遐玉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原以为在暗夜中独行已经是足够可怕之事了,却料不到遇上天灾竟然这般令人畏惧。她勉强定了定神,想起幼弟,立即焦急地高声唤道:“玉郎!玉郎在何处?!”因担心阿弟年幼,被突如其来的天灾吓住了,并未及时跑出来,她便想暂时放开孙氏,去西厢房里寻人。
孙氏却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放,眼中充满了恐惧,也跟着哭喊道:“玉郎我儿!!”
她们二人的声音湮没在众人的嘶喊哭泣中,自是未能得到任何回应。两人都急了,互相搀扶着便要进西厢房探看,不料却被护主心切的威娘拦了下来:“娘子和元娘万万不能冒险!让奴进去找一找玉郎便是了!”说罢,她便冲了进去。
李遐玉一怔,心中感念她不愧是祖母调教出的忠婢。西厢房算不得太大,要找一个孩童应该不难。若不是她还有阿娘要顾着,必定须得亲眼得见阿弟安全无虞,才能彻底放心。正在她心焦无比的时候,院门处忽而涌进来十几名部曲。他们本该在外院守着,此时却尽数入了内院。
“阿姊!”领着部曲进来的,正是李遐龄与谢琰。
李遐玉见他安然无事,微微松了口气。孙氏也顾不得理会谢琰这个陌生的少年郎,忙将李遐龄搂入怀中,察看他是否受伤。李遐龄性情温和,不忍她忧心,便轻声宽慰着她。谢琰望着母子二人,眸光轻轻动了动。
“元娘。”部曲的头领李甲大步走过来,沉声道,“这并非地龙翻身,而是马蹄声。”
“马蹄?”李遐玉心神大震,大惊失色,“是薛延陀人来攻城了?”夏州与薛延陀人中间隔着东突厥降部。这两部在阴山附近抢夺游牧之地,素来便是互相劫掠,两相损耗。谁又能想到,薛延陀人竟然穿过了东突厥降部所在地,来强攻夏州?若不是边关承平十载有余,长泽县城的民众又何至于连马蹄声与地动都一时分辨不出来?
她顾不得再想其他,急声问道:“攻城者大概有多少人?离得多远?阿爷……阿爷……即刻去城门附近看看情况!若是能出城,一定要去军营中找到阿爷!!”如此声势浩大,犹如地动,那该有多少马匹?!
“是。某带两人去,剩下的都留下来保护娘子、元娘和小郎君。”李甲道。
“再多带几人,城外毕竟危险。”李遐玉摇首回道。若是按照她原来的想法,恨不得将所有部曲都派出去。但光凭她的力量,却不足以守护柔弱的阿娘、年幼的阿弟。阿爷既然不在家,她便须得替他做出最适合的选择。
目送李甲几人动身离开,李遐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她心底已经暗暗升起了惶惑与恐惧——方才几度心悸,眼下薛延陀攻城的境况,已经让她有了不详的预感。但她不愿意去想,哪怕一丝一毫失去阿爷的可能。
谢琰发觉她攥紧的双拳正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生怜惜。像她这般年纪的小娘子,正应该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想的无非是宴饮玩乐或者琴棋书画、德言容功。然而,从今往后,她却需要代替父亲背负起一个家庭,照顾弱母幼弟——最近的折冲府顺化府,正在长泽县城以北。若是折冲府将士尚在,断不会放薛延陀人前来攻打长泽县城。此时此刻,只怕那千余府兵都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李娘子。”他低声唤道。
李遐玉回过首,带着茫然、惊惶的双眸在望见他的那一刹那,便渐渐镇定下来。
“事有轻重缓急。”谢琰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