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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沉时,赵荞与贺渊一前一后来到成王别业。
今日的赵昂也不知怎么回事,看贺渊是横竖不顺眼,脸色并不大友善,但也没将他拒之门外就是了。
成王别业里有一座视野极佳的三层观山赏月楼,今夜他邀赵荞来小酌,席便设在第三层花阁。
少府匠作精工的金丝楠镂花矮桌就摆在巨大的落地见月窗前,春望繁花似锦,夏赏皓月流萤,秋观红枫落英,冬见青山白头。
泉山最好的四时风光可尽收眼底。
酒至微醺,跽身而坐的赵荞举盏笑叹:“成王兄这才是真风雅。”
“夸得亏心不亏心?”赵昂单腿微屈,执壶的手搭在膝头,不满地斜睨她一眼,“小时在钦州那些年,你明明总是扯着我衣角,吐着口水泡泡追着喊‘五哥哥带我玩’,这些年却生分得像什么似的,真没意思。”
武德元年之前大周尚未立朝,镐京还在入侵异族的手中,赵家的孩子们自是养在赵家的龙兴之地钦州。
那时的赵昂还不是成王殿下,只是钦州朔南王府五公子。那时赵荞的父亲还只是长信郡王。
赵荞心头一梗,面上窘迫火烫,垂脸嘟囔:“编的吧?”
年纪小的人在这点上总是吃亏,太早的事记不大清楚,只能由得年岁大些的人任意编排些不知真假的糗事,想反驳都没底气。
“贺渊,你瞪我做什么?”赵昂醉眼朦胧给他瞪回去。
贺渊并不答话,端起酒盏抵在唇前,不甘地冷哼一声,又转头看向侧坐的赵荞。
余光瞥见贺渊目光灼灼望着自己,似好奇又似遗憾不甘,赵荞尴尬到忍不住薅头发:“骗鬼啊!我怎么可能吐口水泡泡!”
那愚蠢画面,真是想想都忍不住周身恶寒。不可能的,赵昂这厮定是喝多了胡说八道。
“是真的,小时的阿荞粉嘟嘟的,像朵小棉糖,黏上人就不撒手,可好玩了。”
贺渊接连几口酒闷下去,回味全是酸。捶心肝地酸。
粉嘟嘟,像朵小棉糖,黏上人就不撒手,还会吐口水泡泡的阿荞,他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了!
真想将赵昂拎起来拔刀相向。
赵昂大约是酒意上来了,转头就忘先前还与贺渊横眉冷对,倒是兴致勃勃向他追忆起童稚岁月来,赵荞几次恼羞成怒试图打断,竟是封不住他的口。
“……可惜五六岁开蒙后就凶得跟小豹子似的,牙尖嘴利,莫名其妙就不爱搭理我这五哥哥了。”赵昂已仰面躺在了地垫上,面带笑意闭着眼,遗憾唏嘘。
那时的赵昂已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多少有点心高气傲的倔气,也不肯开口问小堂妹为何态度变了样,碰了几回钉子后便也暗暗犟上。
后来就这么渐行渐远了。
赵荞也有些薄醉,闻言轻笑:“才不是莫名其妙,只是你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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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钦州那些年,因是战时,诸事从简,若非天资格外出挑的赵家孩子,便都在族中家塾一并受教。
赵荞总认不得夫子教过的字,被旁的孩子笑是痴呆傻。
偏她小时与如今不同,是个甜软软的笨嘴,辩驳不来,加之也已意识到自己与旁人不同,不敢对谁说,只会躲起来抹眼泪。
有一回被赵昂撞见,他便牵了赵荞回家塾学馆中,疾言厉色将那些小萝卜丁连同家塾夫子一顿训。
之后他带赵荞回去,说要亲自教,保管让人对她刮目相看。
可惜十二三岁时的赵昂也有骄矜少年们常见的通病:耐性不怎么样。
他自己本也在学业繁重的阶段,还要分出神来教导个五六岁的小妹子识字多少有点力不从心。再加上赵荞当真是转头就忘,总也教不会,他便也恼火起来,以为是赵荞年幼贪玩不用心。
失望之下便怒不择言地抛出一句“十日总共就教了五个字,你竟还记不住?便是叫人拖头驴来这般教法,也早该会了”。
人在气头上说话难免不过脑,其实说者未必多大恶意,但在听者心中或许就被划拉出一道隐秘心伤了。
赵荞红着醉眼怒指赵昂,也不管他已醉得瘫倒在地,根本听不见。
“我在你眼里竟还不如一头驴!你这种破哥哥,谁爱要谁捡去就是,哼!”
这叫人哭笑不得的陈年夙怨,长大后的赵荞倒没如何记恨,只是每每对着赵昂,便总能想起那个忍着泪死死盯住纸上那几个陌生字符,难堪无助到发不出声音的自己。
泉山不像京中有宵禁,这顿酒喝到子时过后才散。
赵昂早已醉得就地睡过去,送客都是管事代劳。
平常赵荞的酒量还不错,今夜却有些醉,一把挥开前来搀扶的侍女,挂在贺渊臂弯里摇摇晃晃行了出来。
刚走出成王别业门口,赵荞立时绷不住了,眼泪不要钱似地掉个不停。
贺渊心疼驻足,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穹顶银月皎洁,星辰璀璨,山间道中一双人影亲密依偎。
“明日等他醒了,我替你揍他。”
赵荞在他怀里蹭了蹭脸,口齿含混地呜咽道:“不揍。”
“那你别哭,”贺渊又心疼又不忿,“若你再哭,我一天照三顿揍他。”
“你会被关起来的,”赵荞仰起泪涟涟的脸,“你说,阿荞最聪明,我就不哭。”
醉酒之人难免几分稚气憨态,这使她看起来与平日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