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笙安依旧一动不动,灼热的烟灰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出一个凹陷的坑,他抖了抖手,抬手擦了擦耳朵里涌出来的血,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他揉了揉膝盖,才一步一步的挪上去。
白笙安推门进来的时候,苏瑶还以为是陆霖回来了,她正挣扎着准备下床,但是腿软的站不稳,她背对着门,没看见是谁,只是挥舞着胳膊喊:“陆霖你丫的杵那干嘛呢!快来帮我一把,唐老鸭要去戏水了!”
她说完,身后就传来笃定的脚步声,接着,她就稳稳地靠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里,她头顶上传来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声线:“你别动,我来抱你。”
她如被雷击了一般瞬间僵硬,嘴角的笑容一点点的剥离,她轻轻地推开他,全身的关节像是被打断了一样动弹不得,她用尽全部力气才回过头,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你……忙完了?”她靠在床头,指了指一旁的沙发:“你坐吧,站着怪累的。”
白笙安一动不动,身姿青松一样的笔直,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眼底深邃似海,透着她曾经被蒙骗过无数次的宠溺和几不可察的心疼。
这是她头一次见他如此不修边幅,他身上的白衬衫染满了污渍,衣摆处隐约还有些刮痕,他的脸上挂了彩,嘴角有一丝没擦干净的血迹。
她心疼他,可是,谁来心疼自己?
“白笙安,我们……”她顿了一下,突然语塞,分手吗?他们从来没在一起过。分开吗?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靠近过他。
她真是悲哀,到了这种地步,依旧说不出半句理直气壮的话,缓了几秒,才公事公办的说:“我……准备离职了,我觉得我不太适合这份工作。”
她抬头微微一笑,白笙安的瞳孔骤然收紧,那些沉重的痛楚化成支离破碎的碎片,泛着锐利刺眼的光芒,他说话的时候一字一顿,少了以往的气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受了刺激,脑回路不正常,她竟然从白笙安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央求。
“苏瑶……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让你卷入任何危险。”
能让一直高高在上的白先生说出这样屈尊降贵的话,这是苏瑶以前从来都不敢想象的,但是如今,除了苦涩,没有半点的欣喜。
她梗了一下,低低的回答:“可是,我之所以被卷进来,不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白笙安没有做声,只是抬手揉了揉耳朵,苏瑶知道,他这是默认了。
她心中酸楚的似乎要滴出水来,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因为她知道,这次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勇气说了。
“你以为我很傻,不谙世事,跟只小白鼠一样,把我推进笼子里,我还开心的撒欢,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很多时候我不想去深究,因为我清楚的很,我和你,本来就是天差地别的存在,如果我把话说透了,那么,我连这点被欺骗的机会都没有了。爱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大约就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把自己放的太过卑微,所以才导致了你对于这段感情的不屑一顾。我心心念念地担心你,因为你的回复开心好半天,虽然只有那么几个字,但是我能翻来覆去看好久,我甚至想象着你发短信的样子,眉眼低垂,神色认真,那模样一定很好看,很好看。可是到头来,我竟然连手机能设置短信自动回复这样的功能都不知道。”
白笙安的背脊僵硬了一下,双手在身侧捏成拳,但是一句话都没说。
苏瑶接着絮絮叨叨的说:“很多事情,都是从罗雅雅的那个案子开始的,从那个案子开始,出现了那个诡异的标识,我莫名其妙的被绑架,你莫名其妙的接受了我,我想过很多缘由,甚至想着,或许你真的是审美独特,或者是口味不同,才会看上我,我始终不愿意相信,你是为了拿我当诱饵引诱那个幕后黑手现身。”
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水喝了几口,那冰凉的水流似乎一直淌进了她的心底,又冷又湿,她宁愿他欺骗她,哪怕是再简陋的谎言,只要他说,她就无条件的相信。
可是,他仅仅是低垂着眼,微微侧转了头,一言不发,用沉默代替承认。
苏瑶苦涩的张了张嘴,声音越发的沙哑:“我甚至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来结束我们的关系,因为你从来没有一次说过你喜欢我,或者承认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仅仅是说你会照顾我,这样的照顾和照顾朋友,照顾同事的意义是一样的,你不敢随意许诺,因为你知道,你是永远不会兑现的。你和我所谓的在一起后,你从来不会掩饰你对这段感情的厌烦,你不屑于儿女情长,也不想做足姿态演什么两情相悦,你接近我,给我希望,让我傻子一样追随你,只不过是想拿我当诱饵,只要我足够乖巧听话,其他的形式又何必在乎呢?你从来没有主动打电话问我过,关心过我,对于我的问询你也总是不予理睬,你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送了我耳坠,却不知道我压根就没有耳洞,甚至因为皮肤过敏,可能永远也穿不了耳洞,你送我东西不是因为你在乎我,而是因为恰好你的军师孟凯文看上了那对耳坠。你不过是因为利用了我,觉得对不起我这个傻子,所以走走形式,逗狗一样让我开心一下。你放了我鸽子,我在那家酒店等了一下午,我害怕你出事,因为你总是接触很危险的东西,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到后来干脆直接关机了,我越想越害怕,我胡思乱想着,觉得你是不是真的出危险了,直到后来确定了你平安无事,我悬着的心才真正落了地。事后,我慢慢回忆起来,那天你和接电话的那个女人在一起,你不是遇到危险,甚至压根就不是因为被别的事耽搁了,你只是单纯的忘了和我的约定,毕竟,你的工作,你的调查,你的案子,哪一个都是举足轻重的,而我,是那个最没分量的,你不是刻意遗忘,只是潜意识里并没有真正的把我列进你在意的范围之内,你的遗忘,只不过是出于本能。后来,为了破案子,你把我当诱饵使,其实,你是知道我会有危险的,因为我欺骗了人家的感情,一旦暴露,对方一定会恼羞成怒。孟凯文虽然说没什么危险,但是我自己心里清楚,这样当炮灰使的活,怎么会没有危险?你是那次行动的总指挥,让别人相信你没有预知到可能的危险,那未免太过牵强。孟凯文起初是不愿意让我去的,因为我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比不得局里的女警,至于为什么到最后依旧派我去,我也清楚,因为只有我才能引对方上钩,毕竟,在你的刻意渲染下,他们都觉得我是对于你来说很重要的人,是块不可多得的肥肉。”
说到这里,她又停顿了一下,白笙安沉默地给她倒了杯热水递到她手里,他的手指不再干净整齐,遍布着干涸的血迹和密密麻麻的伤口,她无暇深究,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胃里回暖,才继续开口道:“对于生日这种事情我其实没有多大执念,以前总是陆霖陪我过,打打闹闹的也就算了,但是今年不一样,我有了喜欢的人,生日也就不单纯只有这么一个意思了,我想让你陪我吃饭,你没时间,我可以等,但是,等到最后你都没有来,第二天,你送我礼物,前提却是你把陆霖送给我的礼物随手扔了。你对我拿不出一丝一毫的真心,却不允许别人对我好,陆霖收集那些珍藏本花了整整一年,动用了他所有的人脉,他也是个脾气倔的,轻易不求人,但是为了让我开心,他腆着脸夺人所好。那些画具是他亲自从国外带回来的,他有点晕机,在飞机上吐的空姐都被他烦透了,下了飞机,异国他乡,他语言不通,买那套画具不知道被人狠宰了多少。但是,你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扔了,我也很自私,因为喜欢你,所以就如此纵容你作践别人的心意,你送了我同样的礼物,却没有半分陆霖的心意,那些书是出版社送你的吧?我看着还有出版社给你的赠语,你撕都懒得撕,好几本书估计放久了,封面上落满了灰,那些画具就是之前我在你家的时候用过的,笔刷都没洗,是因为我喜欢画画,你恰好经常接触插画,我喜欢悬疑推理的小说,你恰好是我喜欢的作者,你送我礼物都是因为恰好顺手而已,如果我喜欢的是其他的,你保不齐还会送我这些,就像那副耳坠一样,只是顺手而已。”
【第八章】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瑶神色一直很平静,不卑不亢,没什么哀怨凄惨的成分在里面,语调也是平平淡淡,像是讲别人的故事,唯有再次开口时,语气终于带了丝哽咽:“这一切我都可以装作不在乎,装作不知情,继续在你身边扮演傻子,因为我知道,你生性淡漠,待谁都是一样的,但是,唯有对贝希文,你却表现出超过平常的关切和维护,仅仅因为她柔柔弱弱,性子温软,话说的少,活干的多,不给你添麻烦,能随时解决你不想解决的琐事,因为她对你忠心耿耿,你就始终不相信别人对她的非议。我早就和你说过,我说贝希文对我有种莫名的敌意,但是你不相信,我说她模样诡异阴森,你还是不相信,我说她在我画笔里装了刀,割坏了我的虎口,你终于生气了,说我不要随意冤枉她,她是个好人。再后来,她送了我一盒老鼠,尸首分离,满盒子呼噜噜的滚,你的回答我猜都猜得透,贝希文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坏人,我才是随便冤枉人的坏人。”
她越说越气,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很快就模糊了视线,只有说到这,她才是真的委屈,她哽咽的哭出声,缓了好久都不能顺当的呼吸,白笙安在一旁看着,感觉自己的心脏随着她的哭声被狠狠地揪紧,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但是他清楚,这样的感觉,他永远都不想再体会。
“你送我去律所那天,我说了我不想去,因为我知道,贝希文迟早会对我下手的,但是你不听,非要让我去,其实不怪你,是我自己放松警惕,才中了她的招,事到如今,怪谁都没有用,要怪只能怪我自作聪明,要是早一点大彻大悟,也不用受这无妄之灾。现在,你的事情应该了了,我的利用价值也没了,我们就好聚好散吧。”
说完最后一句,她算是为自己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画上了休止符,她低着头一把一把抹着汹涌而出的眼泪,心中酸楚苦涩的能捏出水来,她虽然下定了决心,但是看着白笙安全然没有否认的意思,依旧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往下坠,渐渐变得冰凉一片。
白笙安始终一言不发,沉默着听完了她的控诉,他揉了揉左耳,嗓子干涩到发不出任何声音,缓了很久,才艰难的挤出几个字:“你……想好了?”
苏瑶低着头狂哭,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白笙安的背影像是天寒地冻般的僵直,他艰难的挪动着脚步,走到她跟前,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发顶,看着她头顶的伤口,心口闷的喘不过气来:“想好了,我……就放你走。”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关门声响起的时候,苏瑶终于忍无可忍,闷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白笙安出了住院楼,正好碰上尚绪之踩着高跟鞋迎面过来,气喘吁吁的盯着他,柳眉倒竖,火冒三丈:“白笙安,你要不要命了!你他妈耳朵都聋了,整个后背被剥了一层皮,手术还没做,刚一睁眼就往外跑,苏瑶就是个观音菩萨,你也得先保住自己的命再去给她烧香!”
白笙安没说话,昨天晚上的爆破他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却被炸聋了左耳,后背被中度烧伤,医生说,后背的皮肤可以愈合,可能会留疤,但是耳朵的话如果是应激性耳聋还比较好说,如果是永久性耳聋,那就回天乏术了。
“谁打你了?”尚绪之一双杏核眼圆睁,敏锐的发现了他耳边的血迹:“你要不要命了,医生都说你要聋了!你还作践自己!”她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他默许,没人能伤的到他,顿时觉得心里酸楚难耐。
她清楚,所有的事情都是因苏瑶而起,如果不是她,白笙安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皮外伤不刻骨,怕的是被抽去了精气神,她所见的白笙安,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如今却是跌落凡尘,被作践成了这般德行,当下,怒不可遏,踩着高跟鞋就要往里冲。
白笙安耳朵不舒服,半个脑袋跟着嗡嗡作响,腾出一只手一把扯住她的手腕,语气里没带什么情绪:“你要干什么?”
“我倒要问问这个天仙一样被你供着的人,她摸摸自己的良心,能不能对得起你!”
“是我对不起她在先。”白笙安松了手,点了支烟,隔着烟雾,尚绪之都能看得清他眼底雾霭般化不开的痛楚和说不出的颓唐落寞。
她怒极反笑:“你怎么对不起她了?她是个不知好歹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别人把她捧在心尖上,她倒是学会了甩脸,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她出言不逊,白笙安眉头紧了紧,微带不悦,但是并没有发作,只是抬手敲了敲车门:“上车!”
尚绪之心里越发的不平衡,她喜欢了他这么多年,为了他吃尽了求而不得的苦楚,她原本想着,就这样高不可攀也好,远远地给她留个念想也成,但是这个不讨好的苏瑶把她神砥一般供奉着的人作践到如此地步,她怎么都忍不下这口气。
“我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妖精,让你这么难以割舍!”
她刚一迈脚,身后就传来白笙安冷峭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愠怒:“不要去招惹她!”
“……”尚绪之迈出去的脚僵在原地,心里酸楚的能滴出水来。
开车送白笙安回医院,他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尚绪之最了解他,深知他此时的沉默是异于平常的,平常的冷漠是透着高傲寡淡的气质,但此时,却像是被人抽筋扒皮,没了说话的力气。
他眼底依旧透着驱散不尽的痛楚,那样深沉厚重,看的她分外难过,她和他相识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流露出这样的神色,他是凌驾于任何人之上的神砥一般的存在,从来不屑于凡夫俗子的这些感情,正是因为他如此孤高自傲,她才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但是如今,他为了另一个女人让自己变得这般狼狈,她心底像是被千千万万的蚂蚁啃啮一般,泛着密密麻麻的锐痛。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不知好歹的女人?
到了医院,联系好的专家已经候着了,见白笙安回来,正要讨论治疗方案,他的手机却突然响了,他接起来,习惯性的放在左耳边,顿了一下,才倒手换到右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