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2 / 2)

但这话不能说破,于是他噙着抹微妙的笑下了车。母亲是周老太爷最喜爱的小女儿,大哥是舅舅长子嫡出。他入周家后同舅舅舅母说了会话,便将礼物一一送了出去。长的幼的喜好,老的少的适用,就没有记错的。

等哄得一干人等开开心心,就被大哥的身边人叫去了书房。刚一入门,屋里的味道还残余些许。周君嗅了嗅,终于觉出了这味道究竟是什么。是木离青身上的,是大哥身上,大烟的味道。

他大哥坐在书桌后面,瘦白的一张脸,同他十分相似的一双眼。屋里不算敞亮,只开着一个小窗。他看到大哥的手搁在一个账本上,泛青的血管盘踞在手背,一颗翠绿的扳指,骨头隆起着,好像又瘦了一些。

周君向来对大哥是又想亲近又敬畏的,于是他站在离门不远的位置,像是随时都可以跑一样,小心地喊了一声哥。周家大哥,周阎慢悠悠地嗯了一声。手指抚在茶杯上,沿着边缘,不紧不慢地抹着。

屋里的味道好像又浓厚了些许,大概是窗子没把味道散开。桌上除了高高叠起的账本,还有许多玩意儿,光斑斜在上边,漏沙、精致的铜盒,火柴,没有点燃的煤油灯。大哥以前的东西,总是齐整的,如今愈发的乱了。

他看着铜盒,心里想着里面大概就是芙蓉膏了,大哥什么时候,也玩上大烟了。胡思乱想间,大哥问了他一个问题,他没有立马接上。那茶杯便摔了下来,将周君震了一震。周阎声调甚至没怎么变,只淡然道:“雍家那位,最近和你走的挺近的。”

周君看着地上的瓷片:“还行。”周阎笑了一声,那音调说不上来的奇怪:“你还真的什么人,都有能耐勾搭上。”周君眨了眨眼:“说不上多有交情,只是见过几面。”

周阎还没说话,便咳了起来,声音听起来挺虚。周君没能忍住,上前了一步,却被周阎喝住了。地上的瓷片像是森严的界线,他不被允许靠近半步。于是隔着那条线,周君语气软了下来:“哥,芙蓉膏那些,你最好少碰一些,对你身体不好。”

他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骨架不算大,纤细又嶙峋的线条。那袍子松垮垮的,不是健康的瘦。周阎略有不耐地警告道:“离雍家那小子远一些,你这脑子玩不过人家。”

周君吐了口气,他斟酌道:“如果是他来……”周阎挑起眉梢,脸上动了怒:“你还躲不了?你那些风流债,哪次不甩得干干净净,现在又觉得自己没这本事了?”

“雍晋他……”话音未落,又被周阎堵了回去。“关系这般好,好到都连名带姓了?”周君有些无奈道:“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兄弟俩沉默许久,只见周阎缓缓坐回了椅子上,扶着额头,像是有些头疼道:“家里这些事,你是从来也不想管。不指望你有多大能耐,也少给我添事。”

“实在躲不开,就给我回国外。雍家的人,你不要沾。”

周君想了想,还是道:“我和他之间,不是那样。”周阎翻起了手上的账本,像是没心思应付他一般:“不过是睡了一个女人,真以为雍家那位这般有空,因为这缠着你不放?”

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气闷,周君破天荒地顶嘴了:“事实上他好像也没很忙。”

这话让他哥从账本里把视线抽了回来,再次落到了他身上。那眼神如同看着一位始终不懂事不争气的反骨仔一般,觉得他无药可救了。于是周阎抬手,让他滚出去。他不想同他多说了。

周君垂下眼皮,感觉回来一趟不过是找骂,半点也没讨着好。明明这些话电话里也能和他说,何必让他回来。是觉得当面说比较有威慑力吗。

刚想悄声出去,把门掩上。周阎又开腔道:“晚上留下来吃饭,你嫂子听说你来,特意炖了参汤。”说罢,他又不太自在地补了一句:“明知道我不爱那玩意,你给我喝干净了,再回去。”

第9章

嫂子嫁给大哥前,时常穿着一身入时男士西装,腰里还挎着枪。开的了飞机骑得了马。时而感觉来了提笔就文章,吟诗即作对。

她常说周阎是她的一场梦,说这话时的大嫂,满面少女春风。这场梦翩然而至,不知不觉里,她沉迷其中。初见时大哥穿着白色长袍,同别人说着话。也不知道说到什么,就笑了。等嫂子回过神来,她嘴里的烟都被大哥那一笑给迷落了。

嫂子当时比较荒唐,抽烟打架也是有的。野得家里人都管不住。谁都以为嫂子的未来老公会顶天的厉害,才能震住嫂子。谁都没料到,这个人竟然是周阎。

瞧着弱不经风,书生卷气。嫂子倒追足足三年才成功。如今偶尔洗手做羹汤,那味道是极难喝的。第一次周君喝入口时,差点不给面子地吐出来。他偷眼打量大哥,发现大哥一口一口地咽,脸色淡然。

直到发现嫂子期待的眼神,大哥才回道:“好喝。”周君想到今夜要留下喝汤,总觉得大哥是在变相惩罚自己。直到那汤盛上来,才觉出味道不错。

原是爱情不止让人改变,还能使厨艺变好。饭后他拿着一盒香水去孝敬嫂子。嫂子正坐着看书,一身芙蓉绣金丝旗袍,手腕像截白藕,挂着绿莹莹的翡翠镯子。指头捏着书页,一页页地翻。

一旁有下人在收拾熏香。周君对嫂子,一向觉得像姐姐一般。他是不把嫂子当女人看的,毕竟这位嫂子厉害极了,不在大哥面前,很凶悍的。

这不,嫂子温温柔柔地伸手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疼得周君直求饶。嫂子细声细气:“又让你大哥操心了吧,我让你把尾巴夹紧些,你又惹事,你哥昨晚都没睡好。”

周君捧着自己的耳朵,决定告周阎的状来拯救自己,于是他说:“可别先骂我了,大哥在用芙蓉膏,你知不知道。”

嫂子撒了手,一对描画精巧的眉皱成小小的结。她捏着手里的书页,把印着墨迹的纸揉得皱巴巴。她叹气道:“你大哥要和英国人做生意,他说抽大烟就和吃饭喝酒一样,不妨事,也不让我管。”

周君有意打听:“英国人?”想了想,他又问:“那大哥和雍少将有联系吗?”约莫是没跟上他的思路,嫂子奇怪看他道:“雍少将?”紧接着她恍然道:“啊~!那位雍少将。”

未等他多问,嫂子就小声地笑起来:“那雍少将是不是长得可俊了。”周君莫名觉出了些不妙,果然嫂子一脸八卦道:“我前几天打麻将的时候,那杜家的小姐还在为嫁给雍少将闹呢。”这一八卦起来,周君就走不了了。

非但没能打听出大哥和雍晋是否有什么来往,反而被塞了满脑子的桃色绯闻。绯闻的主角正是中午同他用糕点调情的雍晋。战绩之光辉,连周君都自叹不如。

周家离他的小公寓也不算远。周君洗了个澡,头发还湿着,便从仓库牵出了辆文明车。德国牌的,是他那老爹给他的成年礼物。应该平日里也有拿出来用,轮胎有气,链条无锈。

他换了件方便活动的衬衫西裤,蹬着车,压过那电车马路,穿过黄包车。循着晚上的路灯,在这老城市里兜着风,顺路回家。

晚上的夜生活还未结束,从跳舞场酒吧厅里钻出的曲子,里头人们快乐的舞步几乎要敲到门外来。甜软的歌声偶尔从那两扇沉重的拉门里露出来,旁边站着两位端端正正的门童。黑色的制服,银白的扣子一路扣到了下巴边。

同样戴着手套,那人的手套好像更白净更不食烟火一些。拉门是不用自己拉的,开车也不用,大约抽根烟,总有人给他点上火。出入名流会所,连同跳舞的人,都是些名媛千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没等他想出后边的话,那人便从眼前闪过了。在那扇小窗子里,勾着一条苍白的线条,是道侧颜。雍晋坐在车里,那车从他身边,像鱼一样滑过去了。

等回过神来,周君已经跟在车屁股后追了有段时间。他奋力地蹬着车,带着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激动。他在追车,像位陷入情网的傻子。等意识过来自己干着傻事,他刹住了车。臊意烧得心发慌,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暗骂自己又蠢又笨。

雍晋也瞎,这么大个人在他车后边追着,也不知道看上一看。他下了车,推着走。刚刚追得他一身的汗,澡也白洗了。他想着方才经过的娱乐场所,有些想进去喝上一杯。

然而穿得实在不算体面,只能算了。边推边走,他在杂货店买了瓶汽水,一包烟。等汗消下去了,才觉出夜晚的冷来。以往这个时间,他总是醉的,醉得滚烫滚烫,从没想过夜风会是冷的,总是觉得不够冷,不够冷下他过高的体温。

走走停停,他骑着车回到公寓。却在旁边街道看见那像鱼的车。黑色的鱼,车身亮又滑,抓不住一样,如今却静静停泊在那。周君心里暗忖,不会吧。不会的,雍晋没那么有空。

心里不断否认着,脚步却快了起来。车轱辘飞快地转着,转出了银亮的一个圈。他越靠近那车,步子越快。然而车门先打开了,下来的是陈副官。

陈副官递来一张电影票,是五日后的傍晚。周君扶着车,眼睛往车后座看。没有人,那街上的相遇仿佛是他的错觉。后边空荡荡的,面前是恭敬递来的电影票。周君捻起那张票看了眼,未等陈副官收回手,那票又轻飘飘落回原位。

周君朗朗一笑:“实在不好意思,那天我要去看牙医。甜糕吃多了,牙疼。”说罢他推着车去坐电梯,没再搭理身后的副官。

将电梯铁门拉上,哐哐往上升。他想那电影他好像听文小姐说过要看,不如就约文小姐吧。想到文小姐,难免又想到了杜小姐,雪莉陈。雪莉陈都这样美了,雍晋好像也不是很在乎的样子。

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大概他身边的女人,随便一位,都是周君会很欣赏的小姐吧。电梯摇晃地停了下来。他将车锁在了走廊尽头,自己提着钥匙,心不在焉地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