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刹道:“孟娘子,她不是你的孩子。”
“不,她是我的孩子。”孟娘子回头看了眼马车,眼中满满正好的暖意,“她所寄之躯是我的骨肉,她之魂灵,我之所爱。她是我的女儿。”
“孟娘子,她不过恶怨化身,你的亲女说不定就是……”
“副帅。”孟娘子皱眉打断雷刹的话,“斛斛有不足之症,我与夫君抛万金求医,许天命难违,斛斛仍是一日比一日虚弱,婆母不喜她,料她是早夭之命,连奴家的娘亲每来探望都是欲言又止,她也料斛斛不得痊愈 。奴家也知道,斛斛,好不了了,可是,奴家是她的娘亲啊,怎能任她自去。”
“夫君故去后,斛斛也越加不好了,我纵使费尽心血,耗尽家财,都不能将她留在人世。”一滴泪顺着孟娘子的脸颊滑下坠落尘土中,“奴家抱着她,枯坐一天一夜,求遍诸天神佛,万千邪鬼,想着……盼着……幸许再抱一会,斛斛便会重新醒来,动动手脚,唤声阿娘,抱怨汤药太苦……”
孟娘子顿了顿,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她道:“然后,斛斛真的醒了过来,奴家凑近她,倾耳听她轻轻浅浅的鼻息,看着她慢慢启开眼睑,露出黑石子的一样眼睛,怯弱又小心地笑着。”
“我心如鼓擂,悲喜交加,似淌过忘川,过了千百遍的奈何,她不是我的女儿,可她又是我的女儿,斛斛也是傍晚出生的,残阳透过窗棂,有如描金。”
“我对着她笑了一下,她也对我笑了一下,自有血脉相牵。”
“上苍怜我,终将女儿还与奴家。”
雷刹怒问:“齐家三十多人,谁怜?”
孟娘子一愣,飞快地眨着眼,将要溢出眼眶的泪眨了回去:“斛斛什么都不懂,她不过稚童。她的生父为救子,亲手掐死了她,她母亲在旁哀泣却狠心不救,任之由之,过后也不过将她装在箱中垫一床小被埋于院中,谁知斛斛并没死,她只是一时闭过了气,然后在几尺地下的箱中醒来……鸟筑巢于树,得一庇所,子依附于母,得一心安”孟娘子深吸口气,语气颤抖,“她不该有怨?不该有恨?”
“斛斛初时颇为康健,笑笑闹闹与一般幼儿无异,然而一载过后,斛斛的身体又开始差下去,她不喜汤羹饭食,成日醒醒睡睡,她怕我担心,常常强撑着在我膝下承欢。”
因怨因恨所生的怨魂,哪怕寄附人身,终究也不是真正的人。人要饭食,怨尸需人之精魂。
孟娘子摇了摇头:“齐家……奴家心中有愧,原本事不至此。那时斛斛强颜欢笑,奴家便带着她去郊野游玩散心,有贵人惊马,斛斛为救我,耗尽余力。”
“母鹅尚知为幼鹅觅食,何况奴家。”孟娘子道,“齐家本就贪婪下作,以卖女为生,与众邻交恶,乞索小童讨得几枚钱,齐大见了都要仗着力大强抢过去。”
单什哼了一声:“孟娘子善心,还特意挑了恶人喂与怨鬼。”
孟娘子恍若不闻,又道:“奴家让阿舍偷偷潜入齐家,埋金院中,奴家又扮作卦师提及邻宅,齐大果然被诱,没多久就举家搬至隔壁。”
“副帅,一切是奴家所为,斛斛是无辜的,她不过懵懂幼儿,便如无知幼鸟,母鸟衔食而来,她便张嘴待哺。”
雷刹盯着她,道:“孟娘子,你虽不无辜,却也担不下三十余条人命,此非真相。怨鬼害人,如人饮水,乃是本能。埋金的是你,扮卦师的是你,然而,这般就能诱人上当,岂不可笑?自是怨鬼相诱,惑人心智,这才使得齐家入住。”
“你虽心存恶念,但是,齐家上下一夜尽亡,却非你所愿。如我没有料错,原先你只想着:齐大卖女作恶,死不足惜,只当天理报应。你一来得心安,二来你养的怨鬼也得转缓。谁知,怨鬼久饥,一夜屠尽三十多人。你便知此事难了,王梁氏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你哄了她来,让我们误以为是她移走了尸体。”
“怨鬼的尸骸早就不在齐家院,早被你另行收殓。”雷刹看向马车堆着箱笼,“不知是装在哪只箱中?”
孟娘子倏地怒视着雷刹,退后几步:“副帅,就不能放我母女一条生路?奴家保证,带着斛斛避入深山,远离城郭乡野。”
雷刹沉声道:“孟娘子,她不是人,你们从来没有生路。”
孟娘子刹时泪下,她孤立在那,那些平静土崩瓦解,她知道,哪怕她拼着身死,她也护不住自己的女儿。
“阿娘!”斛斛从马车中飞奔出来,投入孟娘子的怀里。
孟娘子接住她,紧紧纳入怀里,眼泪成串地落在斛斛的脸上,斛斛抬起手,认真地为她拭去眼泪,黑沉沉的眼中是滔开的恨意,她猛地转过头,瞪着雷刹几人:“你们让阿娘落泪,你们该死。”
孟娘子忙按住爆动的斛斛,眼看着她双眸转成血红,本就枯瘦的脸更显嶙峋,细密的毛发从指尖顺着手臂直蔓生到额头,犬牙交错支出唇外,十指生出尖锐钢硬长黑的指甲。她灵活地脱离了她的怀抱,四肢着地,护在她的身前冲着雷刹几人咆哮。
阿扣几人吓得了尖叫出声,马匹躁动地扬起四蹄,用力挣脱缰绳,四散奔逃。雷刹一使眼色,单什与叶刑司会意,双双逼向斛斛,二人的腰间各坠着一个佛铃,佛音连响。雷刹却直冲向孟娘子靠近的一辆马车,马惊后,箱笼从车上跌落。
“不不不……”孟娘子大惊,奔向一只箱笼,以身作盾拦在跟前,“别伤她,别伤她。”
雷刹道:“孟娘子,暂不谈齐家三十多人枉死,你可知怨尸终会化为魃,届时万人为葬。”
孟娘子想要反驳,欲要不信。
雷刹又道:“那万人里为母者几何?为子者几何?”
孟娘子不敢深思,伏地而泣,斛斛听到母亲哀泣大为着急,无心恋战,不顾身中几刀,瘸着腿跃到孟娘子身前,她想为她拭泪,看看自己毛茸茸的手和尖利的指甲,将它藏到了身后,毛脸上透出一点委屈来,她急唤道:“阿娘?”
“斛斛!”孟娘子看着她身上的伤口,心惊肉跳,抖着手取出一方手帕,拉过她藏在身后的手,小心地拭去血污,仔细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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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小院,每每她在院中逗了蚂蚁,捡了落叶,弄了一手的泥,她总是笑斥几句,汲水洗净她的手,蹲下身拿手帕细细帮她擦干水渍,爱怜地点点她的额头,道:“才好点,又来淘气。”
“阿娘,那蚂蚁搬了好大的一条虫子。”
“哪家小娘子如你这般逗着虫蚁的?”她嘴上斥责,却由着她拉着她去看一窝蚂蚁在树下搬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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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娘子一点点擦掉斛斛身上的血污,斥道:“哪家小娘子如你这般满头满脸的尘土?”
“阿娘!”斛斛看她不怕自己丑陋的面貌,放心钻入她怀里。
孟娘子紧紧地抱着她,抬起头看着雷刹,嘴角抖动:“可另有……”
雷刹摇了摇头。
“斛斛?”
斛斛窝在她的怀里,戒备地看着雷刹几人:“阿娘别怕,我护着你。”
“你……”孟娘子笑问,“斛斛,阿娘说什么你都听阿娘的?”
斛斛歪着脑袋,然后点了下头。
“阿娘要你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