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玉棋盘布满黑白两色棋子,观棋局已走了有七八成,黑子落下,收缴白子数个,胜势已定。
相比对弈争输赢,长盛帝更关注对面的人。新科状元正在凝神思考,虽恭谨不失清傲,气质超然于众,从他第一次进含章殿,到后来愈来愈多的出现在天子面前,从未见出慌惧神色,更不谄媚。
生长在宫廷五十余年,长盛帝从来不信有人天生不畏权势,只不过眼前的孟焕之掩饰的更好,亦或是他心中所求战胜恐惧和不甘。
久久以后,孟焕之认输:“学生甘拜下风。”
长盛帝却不放过,逼视孟焕之追问:“虽落了下乘,仍可抵挡一二,何故轻易言弃,不似你往日作风。”
孟焕之再看一眼棋局,朗然解释:“输局已定,再行便是负隅顽抗,仍扳不回局面,倒不如思索下次该如何开局布子。”
长盛帝释然,站起来活动筋骨,笑语:“很好,行事利落不拖泥带水。”
孟焕之也站直身垂手恭立,有时天子所说的话并不需要别人应答,只须聆听。
长盛帝捧着玉盏品茗,面貌隐在氤氲的热气后,似是而非说着戏语:“朕的四子常道含章殿的茶水尚不及他在秦府别院做客时喝的茶香,依修远看,言中有几分真假。”
孟焕之语调波澜不惊:“学生品过最香的茶水是在一处山村,奔波数日只以清泉水解渴,甫一喝到热汤,虽是低劣茶沫冲泡,远胜于平生品尝过的其他顶极香茗,其滋味至今留有余香索绕在脑中。”
互相打着玄机,长盛帝得到满意的回答,戏谑道:“修远心中大明宫中云顶雾茶不及乡间茶沫,说出去,朕都好生没面子。”
孟焕之垂眸回答:“说来惭愧,学生在此处,心思全扑在老师传课授教,清茶也好,香茗也罢,从未尝出真味。”
天子听闻后心情更好,放置玉盏时扫到几案上的书册,故拿起来略翻几页,顺口问道:“司马清编著的清云录,你等也都看了,觉得如何。”
孟焕之回答得很是谨慎:“司马老族长倾一生才学写就清云录,集各家前贤之长尽取精华,可谓当下翘首。”
长盛帝将清云录信手一抛,不置可否。殿中一时静寂无声,直到从外头来了一个小黄门打破宁静,长盛帝略不快看向来人。
小黄门缩着脖子,用尖细的噪音说:“启禀圣上,太子殿下在外已候了多时。”许久之后,他才听见天子发话:“宣他进来。”小黄门应诺,后退数步才转过身出门宣太子进殿。
孟焕之也借机告退,出得大殿迎面逢上太子一行人,他侍立到一旁行揖礼。他未走出几步,依是方才的小黄门追了上来,捧着一个黄绢包,满脸堆笑:“孟翰林且停一下,圣上赏赐的茶叶让你一并带回去,并特意吩咐不用谢恩,下回来含章殿时再补上。”
虽说如此,孟焕之接过黄绢包着的瓷罐后,对着含章殿方向深揖,又往小黄门袖中顺去一物,才捧着茶叶罐离开。他身后的小黄门摸了摸袖中之物形状,趁人不注意偷瞄一眼,一枚翡翠玉扳指,上乘水头所制,心说还不赖,新科状元倒不是个死板的书生,满意而归向圣长复命。
瞧着天色,孟焕之还应到翰林院再熬个把时辰,今天他不想墨守成规,出了宫阙直奔家中,朝着那一方净土和他心念的娇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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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乍寒,今年又初到燕京,孟焕之常要在官场走动,过冬的衣裳行头都需要新制,特别是御寒的大氅及风毛夹袄及皮毛靴等,件件不能马虎。
因此知言寻来燕京城能排得上号的针线坊为孟焕之缝制冬衣,列出来单子并孟焕之的衣裳尺寸让绣娘们估算,又挑出来几块上好的皮毛,临了要价却比她原先估计的多出两成。
见知言不解,针织坊的小管事也是个利落精干的中年婆子,叫苦连天:“大奶奶,您是不知道,燕京城里皮毛价格从去年年底就涨起来,今年更是贵得离谱。就您挑的这两块毛色都上乘的皮料,我们绣坊依着收的价给您改制,一分抽头都没敢加。”
知言见她不像是撒谎,再者寻来的这家针绣坊租着知言的陪嫁铺面做生意,理应没胆蒙蔽。她点头定下,并交待活计万不能马虎。绣坊的管事婆子拍胸膛打保票一番,然后带着人离去。
知言正对聂妈妈说起此事,听说孟焕之回来,她也抬头看一眼日头,时辰不对,五好上进青年提前翘班溜号回家的节奏。
聂妈妈识趣地寻借口,道给大爷准备晚饭抽身退下,与孟焕之碰在堂屋门口,两人打个照面各干其事。
知言一眼瞅到孟焕之手中捧着的黄绢包,接了来放到桌上,边侍候他更换衣服,纳闷道:“刮的那门子风,这个点就回来。怎么,今天不怕上司点卯寻不着你人。”
孟焕之面带浅笑只听不答,从屏风后出来指着桌上之物说:“圣上赏的茶叶,拿回来让你尝个鲜。”
知言从小长到大,首辅府从来不缺圣赐之物,陪嫁中有几样还是先帝赏赐的。方太君压箱底的好东西分给了她偏宠的几个孙儿孙女,其中就有知言一份。故知言略瞥一眼,唤了立冬拿去沏茶,顺手将黄绢扔进熏炉中烧了。
不多时,立冬捧了一壶茶进来,抬手倾倒在官窑薄胎缠枝海棠白瓷茶盅中,色淡香溢,知言轻抿一口,悄语道:“没觉得有多出色。”
孟焕之轻敲妻子的额头,眉心舒展笑语:“太不恭敬。”
知言轻嗤,本来就是,她说道:“四哥带我去燕云楼,吃的茶虽不及这个,可也是难得的上品。”
孟焕之轻摇头微笑,放下茶盅,搂了妻子入怀,说着闲话:“十年前我第一次上燕京来时,也想进燕京楼一观,拿着银两都不得入内。刘叔见我一心要见识天下第一楼,塞给跑堂一块金锭,才能进去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吃了两样菜,味同嚼蜡。我一气之下,当晚在客栈留下书信放在刘叔枕边,骑着马乘夜奔出燕京城先去了南边。”
“嗯,你先去了徽州,结识了韩世兄。”知言手下摸挲着脖子上的双燕,问道:“你在徽州书院可见过大姑父?”
“远远地瞧见过,韩家书院山长岂是等闲人能见到的。”孟焕之回忆着往事,神情平和悠远。
知言也回忆过去的点滴,秦敏六十大寿时临阵脱逃的少年便是孟焕之,她戏语:“当初你若留在秦府,可一并见到韩世兄和王家表哥,不用绕那么大弯子,跑了半壁江山才相识他两人。”
孟焕之吃吃笑出声,手下摸着知言的脸庞,亲吻她一下,凑趣说:“都是当夫当年不识相,错过与韩兄和王兄相识的机会,更错过早日见到你。”
知言在心中幻想一遍若十年前他们见面的情景,一个是五岁的黄毛小丫头,另一个是十三岁的愤青少年,更不搭调,不久便黑了脸,轻声嘟囔:“不好,当初你若露面,肯定是四姐姐要嫁你。我那时才五岁,怎么数也轮不到我。”
见妻子吃味,孟焕之更加得意,索了香吻后才说:“傻瓜,祖父也不是一开始便想着联姻,昔日秦府年年往沧州派人送节礼,从不提旧时约定。招我为孙婿,也是他后来衡量再三才决定。”
经他这么一说,知言细回想,还真是,秦昭跑了数趟沧州都不知其因,直到后来才露出联姻的话头。这么说,孟焕之就是她的囊中之物,怎么跑也没跑掉。她面带得意:“十年前你跑了,十年后可再是跑不掉。”
孟焕之眼中漾笑,轻声笑下。是啊,幸亏有这十年,他方能对着一个小内侍卑躬曲膝;更有十年的经历,他才能从容应对天子的考量;与十年前相较,他不再是鲁莽无知的少年,不再心怀困惑。想到幼时最初的志向,孟焕之顺口问道:“知言,你十年前可想好将来要做什么?”
知言细想一圈,真没有,难道从小她就如此胸无大志?!等等,貌似有,她哼唧道:“我从小一心想着,让祖父给我挑一个俊俏的相公,长得丑绝对不行。”
孟焕之本被逗笑,回过神后,黑着脸逼问:“五岁时你就想着出嫁,真是小瞧了你,还有何等惊世骇俗的想法从实招来。”
知言连声告饶,也没能脱逃孟焕之的魔爪,在他一顿上下其手后,声音变了腔调,媚眼如丝,柔声求道用了饭再说,又答应了许多不平等条约,才能逃过一劫。
用晚饭时,因知言报怨了一句今年皮料又上涨了,引起孟焕之注意。他寻来订衣衫的单子阅看,跑了前头书房翻查信件及邸报,直到快子时才回来。
知言眼皮子直打架,迷瞪着眼睛等着孟焕之回来,睡下时往他怀里偎了偎,初冬时分,贪恋他身上那份温暖。孟焕之也搂紧了怀中人,热烘烘的娇躯填满怀中,温热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