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回的话音真切地带了些笑意,沉念安稍稍抬起脸,望见她软帘后那双安静的眼眸,冷若寒冰。
沉念安俯身拜了又拜,趋步退离。
待出宫,她思来想去,还是没亲自去平康坊知会那帮同僚,怕风声走漏到吴王耳内,只招招手叫来一个亲近的小婢,让她代自己去一趟平康坊,说圣人态度不明,她猜不透,要想挽回,怕是要另想一个法子,从中周转周转,学萧家那样,替圣人排忧解难,找个合适的人圆了她作孝女的心。
沉念安自认为是个差不多的官,面上不多笑,做事中庸。她不似夏鸢,没靠山,不能一昧阿谀,亦不能一昧刚直,故而这么些年下来,一步步从地方官做到大楚的侍中令,她事事点到为止,差不多便算。
鸾和帝不爱听政事,她便不说,只是在夏鸢同于雁璃冲突时,出来当折中的那个,吊着百姓们的一口气。凤泽帝勤政,她便多说,只是陆重霜并非仁君,多少邪性,逼宫、杀于家、压萧家,如今又要把吴王赶去皇陵。这样的人,要么开创千古盛世,要么沦为亡国之君。
沉念安思索着,拿不定主意。
风一阵一阵迎面吹,她拢了拢衣领,觉出点透骨的寒。
传话的小婢带着牌子一路跑进平康坊内的食肆,屋内烤着火,李柚请去吃饭的官员们还没结束,一面切着羊羔肉,一面闲谈。先帝驾崩,天下缟素,她们也连带着不能饮酒听曲,身着素裳的貌美男子进进出出,娴静地给各位贵人布菜。
李柚最先瞧见那传话的小婢,挥手叫她进屋。
小婢一五一十将沉念安托她带的话复述过去,屋内七八位贵人同时噤了声,十来只眼睛彼此望了望,又落到了眼前的碗筷。
不知是谁先咳嗽一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静。
“沉宰相这是击鼓传花了,”另一人顺着那声咳嗽的余韵,开了口。
“她既然已经见过圣人,想必心里有谱,”又一人道,“一起出头至少比一人出头容易。”
忽而有人轻轻笑了声,执起筷子去夹羊羔肉,道:“夏宰相探亲去,再赶也要七八日,我们还是要先活过这七八日。”语落,筷箸与瓷碗相碰,脆脆的响。
“说的轻松,到时候谁起奏议,又以谁的名头送?”某个声音低低念叨,可屋内太静,再低的呢喃都能分出是谁。
此话一出,屋内再度陷入死寂。
的确,现在大家是蛮和气,可真到要起草奏议,去担逼吴王陆怜清去守皇陵的罪的时候,怕又个个唯恐避之不及,你推我,我推你。
“既然如此,不必署名,”是大理寺卿戴弦说话,“每人一份,全混在一起,让沉宰相亲押进宫。”
她的意见还算公道,众人嗡嗡几声,与平日要好的同僚耳语几句,不一会儿,便拿起筷子吃没结束的饭。李柚嫌屋里闷,借口出去,戴弦看她出去,也跟着她一起到外头吹风。二人凭栏远望,愁云惨淡,灰沉沉的天幕压在头顶。
“快入冬了。”戴弦道。
“是啊,又一年,”李柚轻轻笑,“看着变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话说你在地方的时候,和圣人见过,是吧,”戴弦转头,看向她,“你觉得圣人,如何?”
“果决且执着,”李柚答,“凡她想做的事,一定会做到,不管中途要付出多少代价。”
“听来你像是在劝我一定要顺圣人的意思。”戴弦也笑。
李柚道:“你就这么想吧,至少守陵这件事,我们只能这么办。”
一干人拿定主意,当夜挑灯将提请吴王代圣人尽孝的奏议拟好,请沉宰相亲押呈入宫内。葶花女官长将奏议收下,转交给圣人,拿到手,陆重霜一一看过,没吭声,吊着外头那帮大臣。
等再度上朝,陆重霜斩衰在身、粗麻束发,叫葶花上前念了一篇哀悼鸾和帝的祭文。念完,先哭,哭得梨花带雨,声声凄切不可闻,说自己是如何不孝,愧对先帝生养之恩。她使劲哭了会儿,才在一声声圣人节哀中,脱力般暂歇下。
她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哀痛地端坐高位,同满朝文武讲前朝如何亡国,说大楚如何建朝,自己的先辈又是如何殚精竭力,让大楚百姓安居乐业。引经据典,浩浩汤汤,天下兴亡的道理,似要全在今日同她们讲尽。
一些不知情的臣子有所感怀,也掩着袖子呜呜哭起来。沉念安在前,劝也不是、哭也不是,其余宰相心里七上八下,伸长脖子等圣人拿刀,将她们呈上去的奏议当肉切。
不多久,陆重霜抬手,命葶花把奏议送上来,又是一篇篇牍。
读完,陆重霜悲切道:“言有穷而情不可终,先帝驾崩,朕方知母女之情,岂是外物所能断绝。本想去先帝陵前尽孝,以来弥补昔日过错。但正如诸爱卿所言,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如此,便随了尔等的心意,请吴王代朕尽孝,替朕去陵前告慰先帝的在天之灵。但阿姊膝下还有一位年幼的女儿,让她随母亲守陵,朕于心不忍。还请诸位爱卿容朕徇私,将那亲外甥女接入宫,亲自抚养。”
“陛下圣明!”不知是真是假的赞颂之声,排山倒海般涌来。
葶花当即接令,协同龙武军,亲自带女官到吴王府给陆怜清送旨。快马加鞭赶到陆怜清住处,府邸大门紧闭,葶花也不含糊,径直叫人撞门。
哐哐一阵巨响后,府内的女婢前来启门,见门外兵马,吓得一抖,正要转身回去禀报陆怜清,先一步被葶花手下的女官捂住嘴,拖到门外。
葶花满意地点点头,领身后的军娘子入府。
陆怜清因路上饿了叁日,身子弱,正歇在屋内。一旁是府内的奶娘,奶娘怀中抱着她还未足岁的长女。
她听外头隐约传来几声急促的叫喊,下一秒,卧房门被砰得推开,怀中的女婴被这声巨响惊醒,吓得哇哇大哭。
葶花缓步而入,扫过屈膝行礼的奶娘与怀中啼哭不止的女婴,又对床榻之上的陆怜清行完礼,直起腰,道:“婢子奉旨前来,请吴王接旨。”
“什么?”陆怜清不敢信,下意识反问。
葶花不理,双手展开敕旨,开始宣旨。“门下……”
陆怜清发着抖,在眩晕中勉强听完,心里仍是不敢信,落地便要去抢来看。葶花不避,手一松,那敕旨轻飘飘落地。
陆怜清匍匐在地,指着绢黄纸作的敕旨一字字读。
那起头明晃晃写着“门下”二字,末端,宣者、奉者、行者一一在列。
“诏书如右,请奉。”葶花冷冰冰重复着最末处催命符般的字句,道,“吴王殿下,请吧。”
“杀母,杀姊,还要抢我的孩子……”陆怜清冷笑两声,忽而站起,颤抖的手拽住葶花的衣领,她急促的呼吸几乎要喷洒在葶花的面颊,一字一句都咬着牙。“你这狗奴才,回去告诉陆重霜,我陆怜清会好好活着,活到看她遭报应的那天!”
说罢,她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了两个响头,使出全身的气力高喊一声:“谢陛下成全!怜清叩谢圣恩!”
葶花冷着脸,抚平衣襟,向身后同行的龙武军使了个眼色,叫她们将奶娘与吴王的小女一同带回宫去。
敕旨已递,人也转交龙武军,葶花收拾队列,回宫去向圣人述职。陆重霜下了朝,在翻奏议,见葶花来,轻声叫她把孩子给侍从,再让侍从送去沉怀南殿内。
“陆怜清说什么了?”她问。
葶花犹豫了下,老实答:“吴王殿下命婢子转告您,她会好好活着,活到……看您遭报应的那天。”
“咒我遭报应?”陆重霜轻慢一笑。“她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