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宣还小,过几年就会好的。”
夏鸢垂眸笑了会儿,又同丈夫寒暄了两句。一句“辛苦你了”,一句“回屋好好休息”。
她送走人,耐着性子新打一份香篆来品,此番取沉香、紫苏、松香、降真香、龙脑香,依旧篆云纹,香味高雅。
这袅袅香雾一点点沁到了女人的心里,她恍惚间听见雨声渐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老天爷降下的寒气蜂拥而入,四面都冷了,她紧闭的双眸前,那份化不开的黑暗,都要被这逐渐袭来的寒意划出半分惨白。
往事统统挤了进来,她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几日一直睡不好,年纪大了,又政事繁忙。头越来越疼,一个人影恍惚在脑海里飘过,耳畔,尖锐的责骂开了闸似的向她涌来。
“他能给你什么?钱还是权!你前程大好,偏生为个男人昏头。若他是五大姓内的旁枝庶出倒也罢了,我夏家不需要攀附婆家。可他一个泥腿子生的贱奴!生得是嫁贫农,成日耕地倒屎的命,呸!你带进宅里一步,我都嫌脏了祖宗们的清净!”
“鸢娘子,别犯傻呀。要实在舍不得,你先迎个正君回来,再领人藏后院里作小侍。不然这传出去多难听……你要玩也先领回家阉掉,你看看,现在这样,把老祖宗都气病了。”
“本来想给你订陈家的嫡子,这下弄的,唉,多好的买卖啊,被你弄垮了……罢了罢了,陈家那孩子一看也是个跋扈的,迎回家,万一不听话非要把这事儿闹出来,陈家人还不知道要同我们怎么吵。”
“小九是个好孩子,能照顾你,自家人也不会透风出去,你是要当宰相的人,眼光要长远。”
她还记得那年长安城的秋夜,永平坊死了个她已忘记姓名与容貌的人。
据说是个未出阁的少年,为求富贵,去勾引贵人。母亲发现后,少年羞愤自尽,家眷以此为耻,不愿收尸,任由其曝尸街头。
时人评议:始乱之,终弃之,无怪。
“大人,”女侍挑开幕帘。“该用夜食了。”
夏鸢默然良久,缓缓睁眼:“过会儿吧,现在没胃口。”
“小公子可还好?”女侍说着,俯身取走香炉,转身交予奴婢清扫。
“还好,可算是劝通了,”夏鸢微笑。“哎呀,谁年轻时没昏过头呢?长大了就好。”
她自顾自笑完,无声地坐了会儿,又起身吩咐,“去弄点鱼食来。”
贴身女侍眼皮微抬,冲杵着的仆从使了个眼色,不多久,仆从拎来一袋鱼食,装在绣有秋葵花的锦囊里。
主仆二人相伴走到清癯池,夏鸢倚着石桥,撒了把鱼食。
几尾金鳞锦鲤游了过来,水下隐约可见鱼脊浮动。
“给沉怀南的信,明晚送,入宫小心些。”夏鸢道。
“婢子明白。”女侍点头。“不过,家主,那沉氏真的可信吗?不是自家人,总归有些……万一他……”
“不会,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欠情要还。”夏鸢轻笑。“我送他进宫,他替我拿捏住萧才人,陪文宣演戏。大家这般有借有还,路才能走的远。”
“葶花主管那边,我们可还要再送信去敲打?”
“不必。我已吩咐过京兆尹,让她帮衬着处理此事,末了留一份把柄送来。”夏鸢打开锦囊,摸索着鱼食,捏起一把。“葶花在圣人身边做事,多得是用得着她的地方,她在心里留一处明白地儿即可。逼得太紧,容易狗急跳墙。”
女婢垂首,“是婢子愚钝。”
“我愈是着急要搞派别、搞对立,圣人愈烦心,朝堂里的某些人就愈着急,乱起来好,我根基稳,倒也不怕。”夏鸢感慨着,又是一把撒出去。“凭圣人的性子也不会真休了文宣,两人顶多是闹闹、吵吵,再给我施几次压。何况,文宣是她的结发夫君,她哪怕想休,朝堂里也多得是要死要活不同意的老顽固。”
“可惜苦了少爷。”
“这就算苦了,以后可怎么办?”夏鸢忍不住笑。
说罢,她又道:“倒是沉念安这家伙,突厥请婚分明不干她的事儿,居然都掺和进来了,太少见。”
沉念安午间寻过她一回,大意是劝她在突厥请婚一事上退让几步,夏鸢心里诧异,面上依旧笑吟吟地同她打马虎眼。
女婢试探着答:“兴许是承了别人的情。”
“同僚、同僚,亲的时候不得了,恨的时候又要把我杀千刀。”夏鸢依旧是笑。“我还是盼沉宰相能多当几年的老好人吧。”
语罢,她提着锦囊一翻,鱼食尽数抖落,随后自如地掸去掌心碎屑,池塘翻涌,锦鲤如浪涛般纷涌而至,目光所及之处,灿若云霞。
“人各有命啊。”她轻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