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荣泰居已没有先时那般乱了,陆老夫人早已被人扶到里间的床上,卸了钗环换了中衣,正呼吸急促的躺在床上由连夜被请来的太医请脉,陆大夫人则领着陆大奶奶并陆明凤姐妹几个焦急的侯在外间。
瞧得陆二夫人被陆明欣和惠妈妈扶着,尚且走一步喘三下,一张脸苍白瘦削得比死人好不到哪里去的样子,陆大夫人心下不由一阵不痛快,眼见两府都已经乱成这样了,她还来添什么乱,是嫌她这个当家主母太闲是不是?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是起身道:“二弟妹自己都病着,如今外面又天寒地冻的,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个人来说一声便是了,又何必亲自过来,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陆二夫人忙挣开陆明欣和惠妈妈的手屈膝给她行礼,待礼毕起身后才喘着气无力道:“大嫂言重了,我听说五爷病势出现反复,母亲也因此晕倒了,哪里还躺得住?不亲自过来瞧着母亲安然无恙,我委实难以心安,对了,太医来瞧过了吗,怎么说的?”
陆大夫人叹道:“这会子正在里面瞧呢,具体是好是歹,我们也不知道。”顿了顿,又道:“也不知今年咱们家冲撞了哪路煞星,才会这般接二连三的出事,待明儿母亲与小五都大好以后,可得去庙里好生拜拜才是。”
陆二夫人忙道:“母亲与五爷都吉人天相,必定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大嫂且不必担心。”
妯娌二人正说着,张嬷嬷引着须发皆白的太医出来了,陆大夫人忙迎上前问道:“太医,我母亲她怎么样了?”
太医摇头道:“前番老夫人犯了旧疾时,下官便已说过不能再让老夫人受任何刺激,怎么今日又让老夫人受刺激了?再这样下去,下官便是华佗在世,也要无力回天了,还请陆夫人吩咐家下人等,以后再有什么不好的事断不能再让老夫人知晓,务必要让老夫人心平气和,病才能有望大好。下官这便开方子去,待药煎好了即刻服侍老夫人吃下,待这药先吃上三日后,下官再来给老夫人请脉。”
陆大夫人忙命人好生服侍太医出去开方子,又命人传话给陆文廷,待方子开好了,好生送太医回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药煎好送来了,陆大夫人忙接过,亲自服侍陆老夫人吃起来。
所幸陆老夫人人虽未醒,却还能吞药,陆大夫人见陆老夫人吃过药后呼吸渐渐均匀平稳了起来,方松了一口气,与陆老夫人擦了嘴角捻了被子后,才出去与陆二夫人等人道:“母亲吃了药已经能睡安稳了,大家且都先回去罢,今晚上有我服侍母亲即可。”
众人闻言,都不肯离开,说是要留下来帮衬陆大夫人,架不住陆大夫人说:“方才太医的话你们又不是没听见,母亲这病总得将养好些日子方能大好,你们还怕后面没有你们侍疾的时候?少不得还得大家轮着来,若早早便将所有人都累垮了,后面岂非无人可用了?”
只得鱼贯退了出去,各自回了各自屋里歇息。
陆二夫人虽来回都坐的软轿,回到屋里后依然头重脚轻的很不舒服,但身体虽不舒服,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简单梳洗一番躺到床上,命其他服侍之人都退下,只剩下惠妈妈在屋里后,才低笑道:“嫁进陆家十六年,到今日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痛快!”
连嫡亲儿媳尚且与婆婆做不到亲如母女,更何况陆二夫人一个素日在陆老夫人手下没少吃苦头的庶子媳妇,如今陆老夫人病成那样,她心里又岂能不痛快的?
惠妈妈也忍不住满脸的笑:“是啊,老奴也从没这般痛快过,不但小兔崽子命悬一线,连老不死的也是半死不活的,老天爷总算知道什么叫惩恶扬善了,若是明儿便能彻底收了他们去,就更好了!”
陆二夫人冷笑道:“以往我一心与人为善,可结果怎么样?老天爷也跟着作践我,如今我不做善人做恶人了,老天爷倒站到了我这一边,可见老天爷还不是与人一样,都是欺善怕恶的,如今我只盼着老天爷这次是真开眼了,否则,少不得我只能继续做那恶人了!”
又低低自语道:“适儿,你看见了吗,你的大仇就要得报了,娘总算有颜面见你于九泉之下了。”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惠妈妈见状,心下难受,也禁不住红了眼圈。
主仆两个笑一时哭一时的,一直折腾到三更天惠妈妈撑不住先睡了过去,屋子里才算安静下来,陆二夫人却仍是了无睡意,一直大睁着眼睛到得天刚亮,便催着惠妈妈起来服侍了自己一通,又坐软轿去了荣泰居。
吃了药又休息了一夜,陆老夫人总算缓过来了,只是气色仍十分不好,一醒来便虚弱的问陆大夫人:“庄子上可有传消息回来,小五他,如今怎么样了?”
陆大夫人忙道:“庄子上虽还未传消息回来,但这种时候,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母亲还请放心,五爷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您只管安心将养身子即可,其他事自有公公与国公爷做主。”
陆老夫人虽没听到好消息,至少也没有坏消息,因点头道:“你说得对,这会子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小五一定不会有事的。”说着见陆大夫人满脸的憔悴,想起她服侍了自己一整夜,这会子也该回去歇歇才是,便道:“你累了一整夜,且回去歇着罢,让其他人服侍即可。”
陆大夫人的确累了,且想着这侍疾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闻言遂没有推辞,只是道:“那以后白日里就让凤丫头姐妹几个服侍,晚上就由我和廷哥儿媳妇一人一夜轮着来罢,二弟妹自己都病得不轻了,就不必让她服侍了罢。”又叹道,“早知道今年会这么多事,年前就该将远儿媳妇早些迎进门的,如今也不至于无人可用。”
陆老夫人道:“这些事情你安排即可。”
陆二夫人却急道:“大嫂,母亲生病,我做媳妇的怎能不侍疾于床前?倒是大奶奶要照顾大哥儿,又要帮着您管家,若晚间睡不好,白日里拿来的精神,不如还是我和大嫂一人一夜轮着来,大奶奶便不必了……”也不知是不是话说得太急,话没话说,已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好半晌方勉强平复下来。
她这样的情况陆大夫人怎敢让她侍疾,别一个不好死在荣泰居了,那才真真是晦气呢,因忙拿话劝道:“虽说母亲生病二弟妹于情于理都该侍疾于床前,但二弟妹自己也病着,若是不慎过了病气给母亲,岂非反倒不孝?还是让廷哥儿媳妇来罢。”
陆大奶奶忙也在一旁道:“是啊二婶婶,就让我来罢,横竖我年纪轻不怕累。”
婆媳两个好说歹说,方劝得陆二夫人不再坚持侍疾,与陆大夫人和陆大奶奶一道离开了荣泰居,留下陆明凤姐妹几个服侍于陆老夫人床前。
一时妯娌婆媳三人出得荣泰居的院门,方要各自分道,远远的就见陆文廷与陆文远疾步走了过来,见到陆大夫人与陆二夫人,连礼都来不及行,陆文廷已先红着眼圈道:“母亲,方才庄子上传了消息回来,五弟他……已于今日卯时二刻,在三婶婶的庄子上毒发……身亡了,三婶婶当即吐血晕倒了,三叔父大受打击也吐血了,祖父和父亲怕他们有个什么好歹,庄子上缺医少药的来不及,已决定即刻护送他们回府,至于五弟的遗体,祖父说了,一来如今还没出正月,现在办丧事不吉利,二来五弟属于年少夭亡,长辈们又都还在,也没有与他大办丧事的道理,说是等过完了正月再迎他的灵柩去家庙里安置,请母亲先把太医请好,一应事宜也提前安排妥当,最重要的是三叔父与三婶婶先回府来养病的事瞒不住其他人也就罢了,千万不能让消息传到祖母耳朵里去,好歹也好等祖母的病大好了再说,不然万一祖母再有个什么好歹,可就……”
一席话,说得陆大夫人陆二夫人并陆大奶奶都呆住了,好半晌,还是陆大夫人最先回过神来,忙道:“我这便下去安排,你祖母屋里我也会吩咐下去,绝不会让人乱说一个字的,只是小五他……真就没了吗?昨儿上午我去公主府瞧他时,他都还好好儿的,怎么会这般突然就……”说着,拿帕子掖起眼角的泪来。
陆二夫人与陆大奶奶也忍不住红了眼圈,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兹事体大,陆大夫人伤心了一回,也就领着陆大奶奶自去忙活去了,陆文廷与陆文远也往外面忙活去了,余下陆二夫人无事可做,只得扶着惠妈妈的手上了软轿,一行拿帕子时不时的擦一下泪,一行回了二房。
甫一回到自己屋里,陆二夫人便让一众服侍的都退下了,然后一扫方才的哀戚模样,双眼放光满脸解气的与惠妈妈道:“妈妈方才听见了吗,那个小兔崽子今日卯时二刻死了,那个小兔崽子终于死了,我终于为我的适儿报了仇了,适儿,我终于为你报了仇了,你高兴吗……”笑着笑着,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却不是伤心自责的泪水,而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惠妈妈也是又哭又笑的:“夫人,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快十五年了,我们总算为适哥儿报了仇了,我们等这一天,足足等了十五年啊,幸好到底还是让我们等到了!”
陆二夫人哭了一回,心情平静了不少,这才拭净了脸上的泪,咬牙与惠妈妈道:“我等了整整十五年,总算让那个贱人也跟我一样,知道丧子之痛到底有多痛了,我真是恨不能立刻去看看那个贱人现下到底有多痛苦,然后再亲口告诉她,不但儿子她抓不住,男人也是一样,她男人早在十二年前,便已背着她与别的女人生了个那么大的女儿,她是公主又如何,她再尊贵又怎样,儿子还不是一样要死,男人还不是一样要背着她偷腥,这都是她害死我适哥儿应得的报应,这都是她的报应!”
惠妈妈闻言,忙道:“夫人竟是打算亲自去告诉贱人萱姑娘是三老爷的女儿不成?要我说,这事儿哪用得上夫人亲自出马,只要设法把消息传到她耳朵里,不也是一样的效果吗,何必非要自己去呢,万一贱人发起疯来伤了夫人哪里,夫人岂不是只能白白吃亏?而且让老国公爷与老夫人知道了,只怕会说您搬弄口舌,到时候贱人若真因此一命呜呼了,您也脱不了干系,您这又是何必呢?”
陆二夫人恨声道:“不亲自看一眼贱人现下是何等的痛苦欲绝,不亲口告诉她她男人早就背叛了她,我委实难消我心头那口恶气,她要发疯就发罢,至多我也就是吃点小亏而已,相比较能看到贱人痛苦欲绝,生不如死的样子,我吃点亏又算得了什么!”
说完见惠妈妈还是一脸的担心与不赞同,因放缓了声音道:“妈妈放心,我会装作是‘无意’说漏嘴,不会直接说出来的,便是事后老国公爷与老夫人追究起来,我又不是故意的,难道他们还能因此便要了我的命不成?”
若不亲自看一眼贱人在承受了丧子之痛后,又知道丈夫早早背叛了自己是何等的伤心欲绝,生不如死,她心里那口憋了十五年的气终究难以消下去,为此哪怕要她付出生命为代价,她都在所不惜,反正她的适哥儿已等她等得够久,她也早已活够了……
☆、第十七回 原形毕露(下)
当天下午,福惠长公主与陆中昱便被护送着回了长公主府,痛失唯一爱子的巨大打击将夫妻两个都彻底击垮了,二人都苍白憔悴得似也死了大半个一般,别说走路了,连站都站不稳,是被人抬着进的长公主府的上房。
太医是一早便请好了的,忙忙为二人请了脉,请脉的结果陆中昱还稍稍好一些,只是一时急火攻心,血不归经罢了。
福惠长公主的情况就要严重得多了,连心脉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接下来的日子若是能心平气和的悉心将养还有好转的希望,但饶是这样,依然要坐下心绞痛的毛病,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发作;若是不能心平气和的悉心将养,那也不必再谈什么以后不以后了,连此番都未必能熬过去。
可福惠长公主如何能心平气和,她还不像陆中昱固然也失了爱子,但以后又不是绝不可能再有儿子了,她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陆文逐也已十二岁了,既然她在生下陆文逐后的十二年里都不曾再有过身孕,可见她十有*已是不能生了,一个不能再生孩子尤其是生儿子的女人,哪怕她是公主又怎样,一样要承受与寻常不能生育的女人相同的种种痛苦,只不过是承受程度的轻重或许会有所不同罢了!
所以自在温泉庄子里吐血晕倒醒来以后,福惠长公主的眼泪便没有干过,可以说她前半辈子流的泪加起来也没有今日流的泪的一半多,哭道激动处时,还几度有寻死的架势:“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我儿子还那么年轻,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为什么要夺去他的性命,你为什么不夺了我的性命去,我愿意一命抵一命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逐儿,你等着娘,娘很快就会下来寻你的,等娘帮你报了仇以后,娘立刻下来寻你,你千万要等着娘……娘熬不到帮你报了仇后再下来寻你了,娘现在便觉得生不如死,一刻都再活不下去,你等着,娘这就下来寻你……”
一行哭,一行就要挣扎着下地找剪刀一类的东西去。
直吓得她的奶嬷嬷与女官们魂飞魄散,好容易半解劝半强迫的将她弄回了床上去,都不敢再离开,只能齐齐寸步不离的守着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可她却像是死志已决一般,寻死不成后,不但药不肯吃了,连水也不肯喝了,陆大夫人领着陆大奶奶并陆明凤姐妹几个都过来苦劝她也通不管用,竟是打算生生将自己熬死了算完!
奶嬷嬷没有办法,只得去求情况比她好点也有限的陆中昱,求他禀了老国公爷即刻接陆明珠回来,说是长公主才失了一个孩子,如今县主便是她唯一的孩子,若现下县主能在身边,对长公主多少也是一种安慰,指不定她就不再一心寻死了呢?
陆中昱与福惠长公主夫妻多年,虽对她没有多少男女之情甚至心里偶尔还会有几分怨怼,但到底夫妻这么多年,多少还是有几分情分的,再加上如今二人一起经历了丧子之痛,他感觉彼此之间比素日近了许多,是以闻得奶嬷嬷的话,他一丝一毫也没有犹豫,便挣扎着下了地,去求见老国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