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晋在她后面慢慢跟着,就见她忽的掐了一小枝花,忍不住道:“又折?”
“方才那是下酒的,这个不一样……”闻芊放到鼻下轻嗅,笑着递给他,“拿着。”
他虽接了,却在指尖滴溜打了个转,想起来她似乎一直很喜欢摧残草木,不禁问道:“花开得好好的,何必折它呢?”
闻芊不屑地轻哼,眉宇间有淡淡的醉意,“没听说美人要有花相衬的么?古来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还要烽火戏诸侯,而今我高兴了就想折花,会有大把的人心甘情愿摆在面前让我折腾……算了,说了这些你也不明白,不解风情的男人。”
她转身,“我瞧你姐姐去了,过会儿来找你。”
杨晋笑着点了点头:“嗯。”
在这冷冬里,她胭脂色的衣袂像是点了把火,柔软的白狐狸毛和周遭的雪景几乎融为一体,饶是衣衫如此厚实,却依然看得出其中纤细玲珑的身段。
闻芊走过去的时候,身侧的两个年轻公子的眼里满含惊艳之色,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赞叹:“这是哪家的大小姐?从前怎么没见过?”
有人猜测道:“莫非是才到济南府的?”
“有这个可能。”
“要不,你去问问……”
二人正交头接耳之际,冷不防看到杨晋侧过头来,他右手还捏着那朵小花,左手拇指却已摁在腰间的佩刀上,“噌”一下拨开了些许。
刀光锃明瓦亮,直逼双目。
后者很快知情识趣的闭了嘴,脚底抹油地默默溜了。
*
头顶的花枝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杨凝站在这片园子里时,有种芒刺在身的格格不入,她平日很少脱下锦衣卫的那层皮,好似换了装束,就会更加清楚的发现,自己与同龄人那些明显的区别。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会非常,非常的在意自己的年纪……
由于常年在济南府走动,认识她的人并不少,出于对锦衣卫本能的畏惧,以及对杨凝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震惊,四下里的人皆不由自主地望了过来,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往别处挪上几步,颇忌讳地掩嘴低低耳语。
她余光看在眼中,只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就在此时,背后忽听得冷风嗖嗖,似有什么东西奔来,担心是谁偷袭,杨凝正要习惯性的去握佩刀,可惜摸了个空——她这身装扮根本无处放刀。
短短的迟疑间,那人已两手挽住她胳膊,直将她搂了个趔趄。
待侧头看清来人,杨凝轻声唤道:“闻姑娘……”
闻芊懒洋洋地把下巴搁在她颈窝,“方才找你弟弟玩儿去了,怎么样,逛得还尽兴么?看上哪家公子啦?”
杨凝微怔半瞬,忙抬手摆了摆,“你别这么说,我来并不是想……”
“知道。”闻芊不在意地伸出两指在她脸上轻轻一捏,随即朝旁轻啐,“这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白脸哪儿配得上你。”
杨凝长这么大就没被人捏过脸。
她还未在惊愕中回过神,脑子里已冒出无数祸国殃民的妖妃模样来,随即又生出些幽微的羡慕——像闻芊这样健谈又漂亮的姑娘,想必无论在何处都很讨人喜欢。
“好了,放轻松点。”闻芊把她紧绷的两只手臂抬起,活动肌肉般拍了几下,“不要那么严肃嘛,又不是审犯人。”
杨凝低低嗯了声,在她长袖摆动时瞧见了腰上的制牌,疑惑道:“这个不是阿晋的……”
“哦。”闻芊笑着把穗子一提,在手里转了几圈,“他打赌输了,拿给我玩几天。”
“……”
大概是觉得这个堂弟多半没救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杨凝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沿途只听得闻芊嘀嘀咕咕的给她讲各种花木景观。
突然间,多年养成的警惕与直觉令她不由地停了脚,倏地回头往远处高高的屋顶上望去。
苍茫的天幕里是檐角兽清灰的身形,半边脸都带着霜,和一旁瑟瑟发抖的树枝铺成一副凄凉的冬景。
闻芊顺着她视线瞧了一阵,奇道:“怎么了?”
杨凝把黏在屋檐上的目光撕了下来,摇头说没事,“走吧。”
就在她转身后不久,施百川才从树后探出脑袋,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好悬没被她发现。
他仍在原处盘膝坐下,瞧着杨凝时,神情却暗了一暗,歪头靠在树干上,漫无目的地想着:“她怎么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这个季节开的花实在不多,转来转去全是梅花,瞧久了也腻味,闻芊正掐完一枝才折的腊梅,刚伸手去牵杨凝,发觉她指尖微凉。
“穿少了?”
“也还好。”她不以为意,“不算冷。”
“无妨,我去给你拿点酒暖暖身子。”闻芊把花给她,说着就往回走。
知道不管是谁要拒绝她大概都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杨凝只好笑笑,拿着尚幸存两三朵的花枝,举目环顾四周。
隐约冲破重云的日光浅淡地从锦绣成堆的各色梅花里照下来,在青砖上晶莹闪烁。
她听得几缕清脆灵动的弦音自花丛后传出,点点滴滴像是落雨之声,便不由寻音而去。
紧挨着回廊的水心亭内,有个年轻的小姑娘正怀抱一把香红木制的琵琶低头在练琴,身侧亦坐了个年长的男子以筝相合。
双乐争鸣,曲音绵长婉转,惹不少人驻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