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叩了叩车身,低声问:“阿静,睡了吗?”听见车里悄无声息,赵王爷于是挟着周身凉气,轻手轻脚地钻进车中,靠在车壁上,想着合眼小憩,避一避风寒,可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时,无意间抬头一看,却发现赵静居然一直醒着,正痛得不住打战,脸上冷汗涔涔。
赵王爷登时慌了手脚,扑上前去,攥紧了赵静的手,急道:“阿静,有哪里不舒服?”
饶是这般万蛊噬心之痛,赵静眼中仍聚着一丝凉薄的戾气,他把这轻飘飘的眸光落在赵杀身上,用嘶哑恭敬的声音道:“服药后就开始有些痛了,哥哥去了哪里,怎么这时才回来?”
赵王爷悔不当初,低声道:“我一直在外面守着你。”
赵静听了这话,顿时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只是他唇色发白,那一笑便显得讥讽得很。赵杀察觉他一直望着自己,不由顺着赵静的目光伸手一摸,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颈上耳后都被毒虫咬出几处红印。
赵王爷以为他心疼自己彻夜劳苦,脸上多了一丝欣然之色,张开手,把赵静连人带褥搂在怀里,小声道:“阿静真懂事,哥哥、哥哥只是有些累了,天亮就好。”
赵静怔了怔,半天才迟疑着,也将手环在赵王爷背上,低声道:“我也想信你。”
赵杀为了叫赵静舒服一些,仍竭力坐直了腰身,一双手偷偷搓暖了,才放到赵静脸上,轻轻替他拭去薄汗。
赵静浑身剧痛之下,不自知地舒展了眉头,低低叹道:“我脑袋里一直有人、在说你的好话……”
赵王爷疲乏欲死,听人说话只能依稀听个大概,强打精神回道:“那是中了言蛊,阿静,吃了药,等几个时辰,吐出来就好了。”
赵静听到此处,竟是把他抱紧了一些,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如果我吐了出来,变得不太讲理……你就跑吧。”
赵王爷已经困得瞌睡连连,随口应下,两人便这样团团抱着,一同抵御夜间的凉意。
赵杀连日来受尽颠沛流离,如今卸下肩头重担,这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直等到赵静开始嘶声干咳,他依旧困在梦魇中,极艰难才睁开眼睛。
赵静拿袖口掩着嘴,一面咳,一面去遮赵杀的眼睛,求他:“哥哥,不要看我。”
赵杀听见他声声苦咳,那点睡意立刻散了,挣扎着想坐起身,赵静突然呕了一大口血,几声猛咳过后,嘴里污血再度喷出,溅得车壁软垫俱是斑斑血迹。
赵静原本还执意捂着赵杀一双眼睛,此时见赵王爷脸上沾了两三点腥红血沫,忙挪开了手,倒退着向后爬了几步,双手捂着嘴,脸上惶然失措,惊怒道:“说了不要看我!”
可不到片刻,那两副袖摆也被鲜血染作暗红,赵静不住呕血,弓身剧咳时,嘴角血丝连同赤色血沫,一路淌至颈项。
赵静有生之年,还未如此狼狈过。
他被赵杀这样看着,一路咳,一路退,最后竟是以袖掩面,倒退着攀下马车,而后背对着车窗干呕起来。
赵王爷用发颤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到指尖上那点嫣红,人终于回过神来,满头冷汗地跟了出去,从身后按着赵静肩膀,小声唤他名字。
赵静一面反手推他,一面从剧咳间隙,腾出空来痛斥:“不要看我……难看得很!”
赵王爷只好从背后替他抚背顺气,不住夸弟弟的秀美相貌,诉自己的担忧心焦。
就在赵杀以为自家弟弟要把浑身热血咳尽之时,只听得赵静喉骨一声轻响,总算从嘴里吐出一样事物,人旋即向后软倒,彻底昏死过去。
赵杀战战兢兢准备多时,一看情形不妙,忙把赵静搂在怀中,而后伸出一脚,猛地把那事物踩在了脚底。
可惜赵王爷当的是文判官,英武有余,持久不足,弓步蹲了不过片刻,额上就累得冷汗点点,费了许多工夫,将赵静从左手臂弯换到右手,总算成功弯下老腰,把踩在脚底的言蛊捏在了手里。
这十余日中,他日日夜夜牵挂一事,言蛊既然是拿上百句凶言恶语封在瓮中,不是揭人痛处,便是惑人心神,唯有最要命的那一句话才能炼成蛊。
既然如此,折磨阿静十余年之久的言蛊,究竟是哪一句话?
赵王爷把言蛊攥在手心,用了几分神识真力,把蛊虫炼成原形,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赵王爷再次张开手,掌心中就只剩下一张饱浸鲜血的字条。
赵王爷一手搂紧了昏迷不醒的赵静,一手费力地捏着字条,一步步挪回车厢,用脚将染了血的软垫胡乱掀翻,再一一踢远,最后才将赵静放到干净的缎面被褥上。
忙完这一切,赵王爷一下子坐倒在地,喘了半天的粗气,方抖了抖手里的字条,把血纸慢慢展开,慢慢辨识。只见那言蛊化成的字条上,写着他家阿静最常说的一句话:这世上,只有我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我自然该全心全意地对哥哥好。
赵王爷不由一愣,万万想不到所谓言蛊,居然是这一句话。
他手一松,那字条便轻飘飘落下,倏地化为灰烬。
如果言蛊是这句话,当阿静挣脱言蛊束缚之后,也不知是何模样。
赵王爷此时多少有些后怕,但怕归怕,路还是要继续赶的。
赵静一路上昏迷未醒,赵王爷便衣不解带照顾了他一路,即便最颠簸难行的小径上,也常常要想方设法停在路边,钻回车厢,喂他进些汤汤水水。
路走了大半,赵静苍白如纸的脸颊竟是慢慢丰盈起来,枯白长发也隐蕴流光,合目睡在绫罗之间,周身俱是金貂贵气,总叫赵王爷摄手摄脚,再不敢像初初相见那样,上前轻捏他脸颊。
眼看离归家不过三十里路,赵杀正快马扬鞭,天空中忽然飘来一朵五色祥云,团团罩住车厢。赵王爷还未见过这等祥瑞异象,好生稀奇地看了半天,差点驾着车冲下田埂,心中暗道:“天生祥云,莫非是有真龙现世?”
但仔细一想,如今天下太平,真龙天子高坐朝堂,这事断不可能。
赵王爷这样一想,忙收敛心绪,攥紧了车缰,从泥路上挣脱出来,继续向前赶去,然而古怪的是,那五色祥云依旧不紧不慢,一路飘在马车上头。
赵杀头顶跟着这样一朵花枝招展的彩云,难免有些三心二意,马车也跟着他忽快忽慢、上下颠簸。
等赵杀好不容易心如止水,车前草丛中又猛地窜出一只白鹿,轻盈一跃,多亏赵王爷使出全身力气,勒紧了马缰,急急“吁”了一声,那只白鹿才得以全须全尾地从车前一跃而过,重新窜进林间。
赵杀这下子吓出一身冷汗,四下张望,念叨起来:“白鹿出林,天降瑞应,不得了,不得了。”一时拿不准该不该继续上路,没等他想个清楚明白,附近鱼塘中忽然生起水花,五六尾白鱼从水面窜出,噼里啪啦地落在马车之上。
就在赵王爷脑海中一片空白之时,几尾白鱼已经甩动鱼尾,蹦跳着进了车厢,赵杀一看,再不敢心慈手软,撩开车帘,一手擒住一只白鱼,连连振臂,把它们丢回水里。
等赵杀转过身来,目光恰好望进车帘撩开的车厢。
斗室之中,半边如烛室红光,半边似白气充庭,当真是光华灼灼,一室尽明。
他家阿静仍安然睡着,唇色鲜润,脸上多了淡淡血色。
赵王爷只觉那人有些陌生,但陌生之余,又生出些难以言喻的心动,仿佛天地间的骄人华贵,都聚到了赵静的眼尾眉间。
赵杀偷偷看了几眼,脸上就有些滚烫,再不敢耽搁,沿着回城之路,专心致志驾起车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二十里之后,万丈穹顶就变了颜色,连头顶那朵五色祥云,也一道被压城乌云染成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