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她执意跟在后头送,怀玉便也由得她了。出了二门,她不止步,又跟到了大门口,怀玉翻身上了马,她还是不回去。怀玉拿眼看她,她笑道:“从前我父亲每每出远门时,母亲都要送到大门口,看他走出老远才回去。我那时便想:将来若是我嫁了人,夫君出门时,我也要这样送我的夫君。”又道,“你走你的,不用管我。我站在这里看着你,这样看上去就像是一对恩爱夫妻了。”
怀玉叹一口气,翻身下了马,三两步过来,将她揽到怀中,抱了一抱,苦笑道:“又说傻话,快回去。”
文海涨红了脸,伸手捶他,低声道:“人都看着呢,像什么样子。”
怀玉看她一眼,再叹一口气:“我与你,做不成恩爱夫妻,对不住。”
文海笑容登时僵住,到底涵养好,强忍住屈辱,没有当场哭出来,然而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想来是变了的,默了一默,方勉强笑道:“无妨,这样就足够了。”无力地伸手出去,想将他从面前推开,却贪图他怀抱的温暖,手伸到他的胸膛上,终是未能舍得推开,只轻轻掸了掸他的衣裳,为他理了理衣襟,含泪叮嘱道,“你路上小心,早些回来。我哪里也不去,只在家里等你。”
三月初八日一早,长乐宫中来人,道是因为地震的缘故,贵妃甚是忧心,今年不设寿宴,连入宫磕头都免了,寿礼更是不收云云。果然同怀玉说的一样。
三月初九日,叫奶娘从箱笼里翻出半旧的衣裳穿戴打扮好了,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声:“都打听好了?人也都是信得过的?”
奶娘也是大敌当前的模样,肃然道:“放心。派去打听的人都是咱们家的,咱们先回到自己家里,再换乘坐咱们家的马车过去即可。”奶娘跟着她来到这王府内已三月有余,至今也改不了口,还将她娘家赵家称作‘咱们家’,将怀玉的王府称作‘他们家’。
“这一趟若是能顺利带回来,倒能省却我许多麻烦。”
奶娘着恼:“她若是个有眼色的,看到王妃亲去迎接,二话不说便该跟了来!”
这回换她嗤一声:“那可不一定。他相中的人,会是寻常人?再说,有他撑腰,她可不一定就把咱们放在眼里。”
奶娘愈发生气:“不管她什么人,见了正头王妃就要磕头行礼,便是天王老子也越不过这规矩去!”
她叹气:“到时见机行事罢,若是不愿跟我回来,便带到宫中去。”取下一对金环玉兔耳坠及腕上的两只青玉双龙镯交给使女,使女知道这耳坠乃是殿下送的,王妃素日里格外珍重,因此小心翼翼地收到妆奁匣子里,王妃果然略带了些笑意对她看了一眼。
奶娘抬头看了看天,道:“若是要进宫,须得早些动身了。”
她便吩咐道:“走吧。”
一行人先回了娘家,从角门悄悄出来,换乘了娘家的马车一路来到翰林街,只不过打听了一下,便问出了青柳胡同的所在。怕招眼,老远的便下了车马,只带了奶娘及两个心腹使女慢慢走过去。胡同不太起眼,夹在一家酱油铺子及一家破旧茶馆之间,胡同口又有几株粗大杨树掩着,柳絮漫天飞舞,若不是奶娘眼尖,看见胡同口的一株柳树下蹲着个女孩儿,只怕就错过去了。
她心内狂跳,不敢径直往胡同里去。怕里面真住了人,又怕这回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时心内为难,隐在天山茶馆门口的招牌前犹豫不决。奶娘问:“可要我回去再叫两个力气大的人来?”
她将奶娘一瞪:“咱们又不是来与人家打架,谁力气小谁吃亏,我此番是来请人的。你们几个等一时都要客气些,怎么样同我说话,便怎么样同人家说话,都给我记住了!”
奶娘与两个使女齐声应下。她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话,才要抬脚往胡同里去时,却听见柳树下喂猫的那个女孩儿拔高了声教训猫:“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自己不吃,还不许人家吃!看人家吃便要去捣乱,被打了两巴掌,你该高兴了吧!”
文海驻了足,也不说话,只盯着那女孩儿细看。那女孩儿落了一头一身的柳絮尚不自知,手里拎着条小鱼干,正在教训蹲在她脚下的一只猫,觉察到面前有人盯着她看,便也向这里瞄了瞄,看见文海等一众人直愣愣地盯着她,心内大约是觉得奇怪,于是站直了身子,拍了拍手,转身往胡同里去了。
女孩儿米分黛未施,头上也未有任何首饰,因春寒料峭,她还是一身薄棉衣,穿的不算少,但棉衣在她身上却丝毫不显得臃肿,胸在她身上还是胸,腰在她身上也还是腰。简简单单的一个女孩儿,使人想起在春日里林间蹦蹦跳跳的小兔子,雨后的竹林里新生出来的一颗笋芽。
奶娘忙招手:“姑娘,姑娘——”
那女孩儿驻足,问:“叫我做什么?”看文海一行人站在茶馆前站住不动,遂指点道,“若是去茶馆喝茶,进去便是,他家这个时候已经开门了。不过,他家的茶不怎么好喝。”声音比之适才骂猫时更为柔婉清澈。
文海看着她笑,接了一句:“哦?是么?”
那女孩儿见文海言语温柔,面目可亲,便又热心地多说了一句:“这茶馆里的龙井及大红袍等茶一概不能喝,只有茉莉花茶还能入口。”
文海噗嗤一乐,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女孩儿也笑:“因为是这茶馆里的伙计自己跟我说的呀。”看着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一开口笑,便露出一颗调皮的小虎牙,人也跟着灵动活泼了起来。
文海回头对奶娘笑:“怪道,若我是男子,也要爱上她的。”
奶娘看她一身寻常的打扮,还有些不相信,从文海身后转出来,上前两步,往她脸上觑了觑,试探问道:“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文海摆手笑:“奶娘不用问了,我要找的人就是她。”
青叶起初还未听懂眼前这女子的话,仔细思索了一番,面色不由得变了一变。想过千百种某一日和他王妃见面的情形,却没有想过忽然一日会被人家找上门来,想转身逃回去,又怕人笑话,定了定神,轻声问道:“你找我作甚?你是他——”
文海点了点头:“是。我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上前携了青叶的手,笑唤了一声“妹妹”,道,“妹妹恕罪。我早前就知道有妹妹这么个人了,只是一直都不得空来瞧瞧你。恰巧他这一阵子要出远门办差,我闲在家中无事,便过来看看,再接你回咱们府中。”
青叶将手挣出来,摇头道:“我不去你们府中。”
文海笑道:“这些话先不急着说……咱们走了些路,正腿累,能否到妹妹那里讨口茶喝?”
青叶为难,思索片刻,终是点了头,将一行人引往胡同深处去。文海一路絮絮问她的名字,年岁几何,是哪里人,家中父母可还健在等。青叶只与她说了是余姚过来的,又对她说了名字与年岁,其余一概不答。文海倒也不生气,奶娘当她是恃宠而骄,不由得恶向胆边生,暗暗咬了几回牙。
☆、第102章 侯小叶子(三十九)
青叶推开院门时,无事从不露面的看门人不知从哪里转了出来,将文海一行四人拦在门口,问道:“小娘子何人?可是走错了地方?”
文海倒也不恼,只笑道:“我是你家王妃。无需担心,我只是来讨一口茶喝而已。”
青叶轻声道:“请王妃进来罢,是我带王妃过来的。”
看门人狐疑不定,并没有即刻磕头行礼,而是急急转身去找夏西南与云娘。
云娘在后院井旁洗衣裳。青叶去了胡同口看猫,夏西南无事做,闲不住,见院中落了许多桃花瓣,便拎了一把扫帚去扫地。才扫到屋山墙,听得门口有人说话,急忙跑过去瞧,一见是文海,霎时白了脸,也顾不得多想,将扫帚一扔,疾步上前行礼。云娘也被看门人喊过来,晓得文海是王妃,便上前行了大礼,起身时,不动声色地将青叶护在身侧。
文海捂着嘴又是一阵乐,指着夏西南问青叶:“妹妹可知道他是谁?”
青叶无心多话,直截了当道:“夏西南。”
文海道:“是夏西南不错,但他也是咱们府中的副总管,平常在咱们自己府内吆三喝四,威风八面的,谁料到了你这里,竟然连地都能扫了……唉,殿下他这个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了。”摇头笑叹个不住,笑得连眼泪水都迸了出来。
青叶倒不明白总管为何就不能扫地了。怀玉每回过来,她都会下厨煮饭菜做羹汤,无事时也帮着云娘做些琐碎事情;即便是怀玉,也时常被她差遣做些活儿,去后院折折花拔拔葱的。青柳胡同内的人对此都习以为常,并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好,也没有人说她不对。
文海又指着夏西南半真半假地斥责:“昨日我送他出门时,看你假模假样的跟在他旁边,还以为你也要跟着去关东呢,却原来是障眼的法子。你撇下他,他衣食住行无人照料怎么成?你也放心?”
夏西南躬身到底,口中称罪,连连道:“王妃请回,此处不是王妃该来的地方!若是出了差错……将来臣等死无葬身之地,王妃请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