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跪坐于怀玉身侧,见众人面色各异,纷纷不语,场面一时僵住,遂抬手,指向那个清客,轻声却又清晰地说道:“是他。”
怀玉回首看她,轻轻一笑。怀成又捏住手中的酒杯,眯了双眼,颧骨上的肌肉微微跳动。
那清客大骇,不顾手脚发软,三两步膝行到怀玉面前,说道:“三殿下有所不知,头顶酒壶虽然看着险,但今日的宾客都是懂习射的,想来不至于失手射偏,是以臣才敢向二殿下献言,且那些女子也都是惯了的……求三殿下饶过臣这一回!”又转头去看怀成,“二殿下——”
怀玉哈哈一笑道:“要是依我的性子,你今日只有死路一条,只是,既然你是二哥的人,那么,你的性命还是交由二哥处置罢。”
那清客本已出了一身一脸的汗,闻言喜不自禁,慌忙叩首道谢,脑袋尚未及从地上抬起来时,忽闻身后诸人惊呼,眼前一道银光闪过,还未感觉到痛疼时,便见自己的右臂膀同自家的身子分了家。他晕厥倒地之前,听到自己身体里的鲜血滋滋滋地往外飞溅而出的声音,还听见众人作呕惊叫之声;又看到几步之外已于自己身子分了家的臂膀上,几根手指头仍然不住地抽动,也看到三殿下怀玉手持一把长剑,从剑身上正往下滴落着的,则是自己的血。
怀玉以剑拄地,半蹲下身子向他笑道:“可惜,你的这副尊容,再也做不了司射了。”
青叶被溅了几点血在身上,恶心害怕得不行。见怀玉扔了长剑,起身向怀成道别,她便也赶紧站起来,趋步上前,紧紧地贴到怀玉身后,走之前,还没忘向怀成福了一福。这是今日才学来的规矩。
怀玉自顾自往外走,她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跟着,奈何今日衣裙繁复,两条腿被紧紧地裹住,迈不动步子,想快也快不了。怀玉不耐烦等她,三两步退回到她身旁,一把将她抄起,夹在腋下,大步走了。
出了怀成的公馆,怀玉将她往地上一放,吩咐夏西南道:“找辆马车,将她送回去。”门口有马无车,想必是仓促而来。
青叶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为何要来救我?想来我家的酒菜没有美味到足以使你得罪二殿下的地步,你到底有什么企图?”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自然,我自家也没有美到那个地步。”
怀玉烦闷,居高临下地指戳着她的额头道:“我是看中你家的那个房屋地皮了!依山傍海,风景美妙,最最妙的是,出门便是神仙浴肆,泡澡方便!”
青叶乜他一眼,默然不语。
怀玉忽然叹口气:“我那个二哥从小便与我有些不对付。但凡我看中的,他也必定觉得好……”
青叶“哦”了一声,忽然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对,只是不及细想,也无暇深究,闷闷地向他敛身行了个礼,道:“谢谢你救命之恩。”
夏西南装模作样地跑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正好他二人才说完话,他便上前向青叶笑嘻嘻地说道:“马车不好找,何必费这事儿,路又不长,不如褚姑娘自己走回去罢。”看他幸灾乐祸的样子,想必对七里塘人家的甘仔是记忆深刻,难以忘怀。
怀玉蹙眉思索,随即翻身上马,冷不丁地扯住她的腰带,将她也拎到马上,青叶的两条腿被衣裙裹住,只能侧坐于他身前,又怕被熟人看到说闲话,到时名声更坏,只能别别扭扭地把脑袋扎到他怀里去。他身上有股汗味,有股尘土味,有股她从未闻到过的男人味,混在一起,让她微微的有些头晕。
一行人到七里塘人家门口下了马,青叶掀起门前的一块石头,钥匙不在。她昨夜被怀成带走之前明明放在这石头下的,还为此被怀成笑了一通。她忙起身,大门外的铜锁不见了,她便伸手试探着推了一下,大门纹丝不动,想必是从里面被插上了门闩。
怀玉见她在门口踯躅,举动有些奇怪,便问道:“你傻了么,还不进去,愣着作甚?可是想叫我送你进屋子,顺带再宽解宽解你?”说到下半句时,口气已下流得不像话。
他作势翻身下马,她非但不计较他的下流语气,竟然过来抓住他的马鞍,向他腼腆一笑:“我想来想去,今晚还是跟着你去罢。”
夏西南为她的大胆所惊到,偷偷地骇笑了几声。怀玉已点头笑道:“褚掌柜真乃聪明人也。”
夏西南问:“殿下此话怎解?”
怀玉笑道:“她吓破了胆,怕有人再来抓她,不敢回家,想来想去,眼下只有我那里才是最安全的,你说她不是聪明是什么?”又向她邪邪一笑,“你不要去取些换洗衣裳么?”
青叶便作出恐慌的样子出来,摇头道:“不用,不论借哪个使唤女孩儿的衣服给我穿都成。”
夏西南才要跟她说三殿下的居所内连苍蝇也没有一只母的时,怀玉已经将她拎到马上,两只手臂将她环得铁紧,双腿一夹马腹,立时疾驰而去。
当晚,青叶便在怀玉书房隔壁的一间空屋子安顿了下来。本来看他样子,像是有许多下流话要说与她听似的,奈何刘伯之已在他书房内等候多时,他只好将她放下,放她之前,似乎又嗅了几下她的脖颈与头发,害得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与寒毛轮番现身,此起彼伏。
草草洗漱后,换洗衣裳自然也是借不到的,她只得委委屈屈地穿上夏西南给她拿来的一身尚未上身的新衣。衣衫分明是男子的,又长又大,她穿上后只能拎着裤腿走路,否则就要绊脚。
她这边厢才梳洗收拾完毕好,夏西南便过来传令道:“殿下叫你做些宵夜送到书房去。殿下要与刘先生议事。”
她昨夜未能睡好,今日又亲眼看到怀玉在她面前生生削下一人的手臂,受了天大的惊吓,现在心里一松,人便觉着困乏得不行,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遂打着哈欠同他商量道:“我已准备睡下了……要不,明日一日三餐都包给我,可成?”
夏西南阴阳怪气道:“咱们殿下说了,你这人不同常人,一个字,怪!必定要想法子推脱的,因此有一句话要送给你。”
青叶便问:“什么话?”
夏西南便又拿腔作调道:“殿下说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救命之恩,便该以身相许,如若不愿,那只能以宵夜报之——若是你愿意以身相许,殿下今晚便为你留门。否则,废话少说,赶紧麻溜地去灶房。”
一番话说得再合情不过,再合理不过。青叶只得强忍住困意,麻溜地去了灶房做宵夜。
赵四六正在灶房内烧热水,见有人进来,乍一看打扮,还以为是新来的小公公,再四地往青叶脸上瞧,青叶没好气地凶他道:“看什么看!”
赵四六这才看清是七里塘人家的褚青叶,顿时惊得张大了嘴,不能言声。青叶不睬他,自顾自地翻看食材,灶房虽不大,但食材却齐全得很。她便挑了一些鲜虾并泡发好的香菇、小青菜等,再卷了袖子剥虾皮。虾剥好,再将香菇去柄,青菜仅掐下最嫩的菜心,再混在一起剁馅儿,加作料拌匀后,再去和面,擀面皮。手脚麻利,一气呵成。大半个时辰后就已捏出出几十只小巧可爱的虾肉馄饨来。
赵四六在锅灶前越看越担心,最后惶恐控诉道:“褚掌柜的,你说你饭馆开得好好的,非要跑来抢我饭碗!你为人不能这样不地道!我包吃包住,一个月有三两银子工钱不假,我的这份工,活少钱多多离家近也不假,但咱们乡里乡亲的,你又怎么好意思来抢我的饭碗呢?”
☆、第19章 褚青叶(十七)
青叶失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才好,也不耐烦同他啰嗦,只管一言不发,自顾自地敲了个鸡蛋,搅开,摊了个蛋皮,切成丝,放到一旁,再往锅里添水,撒了一把虾皮并撕碎的紫菜丝进去,水煮开了,下馄饨。
赵四六越说越悲:“我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家小,一家子六口人都靠我这三两银子吃饭。不错,你手艺比我强上那么几分不假,但是你把我挤走后,你良心上可能过得去?我问你,你良心上可能过得去……”
青叶忙自己的,赵四六依旧唠叨个不住:“若是你砸了我的饭碗,我到时就带一家老小住到你家里去——”馄饨已煮好,青叶往汤里撒盐,盛碗。他又忍不住插嘴道,“你还没有尝咸淡。”
“我不尝也知道。”青叶盛出两碗,将蛋皮撒到馄饨上,这才算大功告成。她伸了个懒腰,向赵四六道,“烦请你将馄饨送到书房去。”
赵四六忙止住唠叨,摇头道:“殿下的书房我如何进得?往常都是有人来端,我只管烧,不管送。”
青叶探头出去瞧,书房内灯火通明,然而却没有人走动,自然也没有人来端。青叶无奈,只得自己用托盘端了送往书房,还未到门口,便听里头有人说话。
一个激昂的男子声音道:“……此人可恶之至,虽与殿下书信来往多日,又于书信上煞有其事地讨价还价,殿下已尽可能应下,然而对于何时归顺却又绝口不提,臣已质问他多次,他只管避重就轻,没个准话……殿下,郑四海那厮委实太狡猾,臣以为,万万不可留他活命——”
青叶端着托盘,怕碗里的汤水泼出来,只能轻手轻脚地行走。到了书房门口,还是没有近身伺候的人过来接她的托盘。她环顾四周,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只听内室里怀玉接道:“郑四海生性多疑,短短时间内不敢相信朝廷,对我存有戒心在所难免,此人熟读兵书,是个难得的人才,若能是归顺朝廷,为朝廷所用——”
那声音激昂的男子犹不死心,争辩道:“他为祸多年,手下又都是些亡命之徒,殿下今日纵容他,他日必成后患……”
“先生多虑了,”怀玉朗声一笑,“海上盗贼唯有郑四海一人机警难制,其余人等皆是鼠辈,不足为虑——”
“倒叫我好等——”夏西南揉着眼睛,不知道哪里偷偷躲懒,这会儿才睡醒,见青叶已一脚跨入书房门内,忙过来慌里慌张地接过托盘,说道,“你快快下去!”吐了吐舌头,又悄声叮嘱她道,“殿下书房重地,等常人不可入内的。”